大庆承宗十九年,四月草长莺飞时节,天光霁亮。元陵城郊外普济山天相寺内,礼佛敲鱼之音淙淙流出,烛香隐约,又地处山清水秀之地,鸟啼偶尔,凉风时时,再遇上这最好时节,近外一片安详静美。
只是这谐和静谧的一幕即刻便被天相寺西面滚出的浓烟打破,火舌迎风而卷,青黑弥漫,须臾,笼罩整个寺庙。这一幕来得猝不及防,惊呼坍圮声此起彼伏,火光在一瞬之间将春色染成赤血,仿若凤破九霄、涅槃重生。
……
承宗四年,皇帝南巡,偶得一绝色,虽是个民女,却实在好颜色,承宗帝不忍弃之,遂携佳人同驾而回,回宫后又百般娇宠近乎独爱,如此圣眷,那民女一年多后就升至贵妃,封号“莲”字。承宗六年,莲妃诞下一女,承宗帝龙颜大悦,亲封“德歆公主”,自此宠若明珠,非其他皇家子女能比。
好景不长,承宗十二年,莲妃被揭以巫蛊之术毒害皇后太子,查证之下,才知这位莲妃娘娘原非普通民女,而是南边辛酉一族的细作,所谓“佳话”实际上不过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事情败露,莲妃当场自缢,承宗帝大怒,举兵清扫南部辛酉部落残余。莲妃之女德歆公主时年六岁,因其母妃所犯滔天之罪,加之辛酉血统,被承宗帝遣出皇宫,软禁于普济山天相寺,以佛法化渡其妖邪之气,永不放出。
七年后天相寺起火,终将辛酉一族最后的血脉焚了个干净。承宗帝惊闻噩耗,当夜昏厥,吐血不止,大病一场。彻查之下,却并非人为,只是一桩意外罢了。然而这一件惊动全城的要闻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困居于天相寺的贵女并非只德歆公主朱玉倾一位,还有一位定国公府的林小姐也在其中。
这位国公府的林小姐,是定国公府的表亲,出生即为孤女,两岁寄居国公府,至于四岁就被送到天相寺,皆因与长房嫡女谢覃生出口角、用香炉砸破了谢覃的额头。本来是四岁年纪,一时未得看管,气恼之中出此意外,并非不可原谅,但因身份悬差,加上那伤口又留下一道不大好祛除的疤痕,长房意气难平,竟生将一个四岁幼童送到了寺庙抚养。巧的是,德歆公主与那林小姐在天相寺所居处都在西苑,两人年纪也相差不多,只林小姐早两年入寺罢了。
事发当夜,定国公府派人去天相寺,本做好了给这位林家小姐收尸的准备,没料到这场大火死伤众多,而住在西苑附近的林锦绣却毫发无损地活了下来。定国公谢昭得到消息,即刻又派出马车、下人去接这位表小姐回府。
天色大暗的时候,马车才又回到门口,前厅里头,一大家子被此事惊动,都聚到一处等着谢四归府,长房大太太跟前的何妈妈带着几个丫鬟先到大门前迎接。马车停下,先下来的是丫鬟雪雁,接着那车帘子轻轻一掀,一只白腻如雪的手从中探出,十三岁模样的少女缓缓出来,搭着刘妈妈的手落了地。这一眼之下,定国公府前来迎接的几人都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凉气,一时竟不能言语。
何妈妈一个激灵:“是表小姐吧?真是女大十八变,老太婆都认不出来了,您小时候奴婢还抱过您咧,来来来,老爷太太们可都等着您,一个个都担心得不得了……”说着话伸出手就要去搭,一伸手看自己的手又黑又粗、青筋暴起,林锦绣那小手却是清凌凌一块美玉似的,碰一碰好似会弄脏一般,下意识就把探出去的手又收回来。
几个小丫鬟都悄悄打量着这位表小姐,林锦绣一点头,有神色惶惶之态,便随着一行人脚步匆匆地去往前厅了。
定国公府前厅,大大小小数十位主子、丫鬟齐聚一堂,却不是平素相聚的欢笑情形。偌大的厅堂寂静无声,隐隐约约有紧张的气氛。
“听说寺庙吃喝清简,连饭都不能盛第二碗,这林家表妹想必是瘦得很。”说话的是二房嫡女谢二小姐谢敏,她年方十五,白玉脸盘,细眉长眼,笑时撇着嘴角,有几分老成相。
在她右侧,年纪小些的谢菱道:“那可不一定,姑姑是这样的模子,恐怕那林家表妹也是个珠圆玉润的,有些东西是天生就长好的。”谢菱肌肤细腻,圆脸圆眼,恰与谢敏相反,还是一团孩子气,只是她眼尾轻轻上挑,看人时总有几分邪气似的。
在二人身后站着的少年伸出手指头戳了戳她们的脑门:“人就到了,话别这么多,过会儿看了不就晓得?”此人正是二房嫡子谢家三少爷谢明。
谢菱回头白了谢明一眼:“我爱说就说,你管得着么?”话一说完,就见前头二房太太柳氏瞪了她一眼,当即吐吐舌头不敢出声。此处几人正有些小动静,忽听一阵忙乱的脚步声渐响,一下子都望过去。两个妈妈和五六个小丫鬟拥着一位少女进了来,厅内霎时微微一静。
林锦绣的生母谢欣原是定国公府的庶出小姐,嫁给了京城新贵林家的公子林潮生,生林锦绣时不幸难产,两年后林潮生又在行商途中遭遇土匪,人财两空。林锦绣的乳母就带着仅有两岁的她从扬州到京城,投靠定国公府。那谢欣和林潮生,都是中上之姿,再看眼前的林锦绣,简直不像是他们二人能生出的女儿。谢家大奶奶目光微动,想自己的嫡长女谢覃是京城贵女中出了名的顶尖美人,却也不过是叫人眼前一亮的程度,没想到林家生养出的女孩竟有这样惊心动魄的风情。
林锦绣上前来,神色有几分怯怯的,对着定国公谢昭、秦氏福身行礼:“大舅舅好、大舅母好。”
谢昭四十出头,长凤眼,鼻梁高挺,威仪不凡。一旁的大奶奶秦氏明眸皓齿、身姿丰盈,虽然不年轻,却仍有风韵,且看着十分和乐。
谢昭淡淡点头,谢家大奶奶上前拉住她的手细瞧:“好个标致的孩子,几年不见,竟出落得这样出色,果然水土养人。早先一定吓坏了吧?可有哪里伤着?”
拉近细看,但见肤如凝脂、眸光似水,如玉雕成一般。
林锦绣摇摇头:“没有伤着,一切都好,谢舅母关心。”
“好孩子,瞧可怜的,来,这是你小舅舅和小舅母。”
林锦绣顺着她所指望去,眼前是谢家二老爷谢筠和二奶奶柳氏,两人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锦绣见过小舅舅,见过小舅母。”
“这是你大表姐谢覃,你们以前还一起玩过,这么些年没见,可还认得?”
林锦绣抬眸,谢覃今年十五,身材高挑修长,鸭蛋脸上一对丹凤眼微微上挑,明艳端方,又有几分盛气凌人。她的目光淡淡的,神情气度都与谢昭极像。
“大表姐好。”
“表妹好。”
两人相互笑了笑,仿佛多年前那场致使林锦绣惨遭驱逐的冲突从未发生过,谢覃的额头光洁饱满,也没有丝毫当年被砸伤后余留的痕迹。众人眼看着这一幕,各自不管心思如何,表面都挂着笑。
“表姐真个儿好看。”林锦绣的目光被一看看道清脆的女声吸引过去,说话之人扎着羊角辫儿,头扎红色绸绳,有一对灵动乌黑的眼睛,娇俏可人,看起来十岁上下,正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眼里带点促狭。
“我是谢欢,欢天喜地的欢。”谢欢咧嘴一笑。
众人被她引得一笑,先前略微沉郁的气氛淡了些,秦氏嗔了谢欢一眼:“这孩子……”
林锦绣被她感染,莞尔一笑:“表妹好!”
之后又与谢二小姐谢敏、谢三小姐谢菱一一打了招呼,此二女皆是二房所出嫡女,虽然前头表现得对林家表妹十分好奇,眼下见了皆有些冷淡,尤其那谢敏,看林锦绣时只用余光扫过。
再来就是谢家的诸位少爷。
“你大表哥公务繁忙,脱不开身,今儿个出了这等祸事,他是龙城卫总督,早便赶过去了,”大奶奶道,“刚才你在天相寺时没见着他?”
林锦绣垂首摇头:“不曾。”虽然她们离开前受过审问,却没见着龙城卫总督。
“也是,那个时候恐怕你都吓坏了,哪还有心思看别的,”大奶奶又道,“在敏儿和菱儿后头的,是你三表哥谢明。”
林锦绣忙上前:“三表哥好。”
谢明翘着嘴角看她,冲她夸张地弯腰一揖,整个人俯下身来,一副行大礼的模样:“小表妹好,谢明这厢有礼!”他是二房嫡子,今年十八,唇红齿白,眉眼如画,精致得像个女子。
谢欢上前在林锦绣耳边道:“你可别给他这张脸骗过去,这是个皮猴儿,最爱捉弄人,得离他越远越好!”
一旁二奶奶也对谢明道:“好好说话,别把你表妹吓着。”
谢明挑眉仍笑,却见林锦绣一双妙目清凌凌望着自个儿,毫无杂质一般,静得很,令他心尖一跳。
“这是你四表哥。”
四表哥谢柊今年十七,是二房庶出,与二老爷谢筠有七八分像,眉目很是俊朗清逸,只是他看向林锦绣的目光却有几分轻蔑,虚虚一揖,算作招呼。
林锦绣不知他缘何如此,笑一下便转过头去与另一头仅有四岁的大房庶子谢期打招呼。谢期年纪小小,四肢短胖,脑袋浑圆,肌肤白里透红,憨态可掬。林锦绣一看这孩子睁着葡萄大眼好奇地望着自己,也呆了一呆。
谢期打量着她,有些防备似的:“你、你叫什么名字?”
林锦绣道:“我叫林锦绣,锦绣山河的锦绣,你呢?”
谢期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谢菱笑道:“他叫谢期,期期艾艾的期。”二奶奶不悦地扫了她一眼:“浑说什么!”
谢期本来就胆小,被谢菱一嘲笑,更说不出话,只涨红了脸,林锦绣忍不住蹲下来摸摸他毛茸茸的发顶:“原来是谢期,期,待也,是期盼希望的意思,真是个好名字。”
谢期一愣,仍然半晌说不出话,看着她的眼睛却亮晶晶的。
谢明轻咳一声:“二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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