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盆熏得屋内温暖如春,许清菡素手轻轻摩挲着杯壁上的缠枝花纹,神色却冷冽下来:“究竟出了什么事?”
大郎捋直了舌头,突然有底气起来:“来人自称是高家人,受太守大人的照拂,要我们将铺子的收益拿出来,他们六,我们四。”
“高家人?”曾如兰忍不住惊呼。
众人忙询问般看向她,曾如兰垂下眼帘,声音隐隐带了些敬畏:“高家出了个京官,在潮洲城里横行惯了”
许清菡闻言,眉心微蹙,细细寻思起京中的高姓官员。还不待她想出什么,岑伯懿温润低沉的声音响起:“看来是个地头蛇,但总不能每家铺子都由着他予取予求吧?”
言下之意,四六分这样的高利,便是官府也不敢明文贴出来,总不能整个潮洲城的铺子都背后无人,由着高家这样一手遮天?
灯焰摇曳,许清菡受到点醒,她微微地笑,温然和婉地问起曾玉兰:“你们家是如何?也是分吗?”
和曾如兰不同,曾玉兰已经在学着主持中馈,对家中情况多少了解。
但她有自己的顾虑,想了想,还是压低了声音,隐晦地点明:“有太守大人的帮扶,高家还不敢欺到曾家的头上。”
最表面的意思就是,太守和高家并非沆瀣一气,相反,在这件事还很可能有些不和。
最起码不是官官勾结,铁板一块。许清菡轻轻舒了口气。
她微仰起头,盯着头上的覆海。工匠细细雕刻出了临水芙蕖,瓣瓣动人,在明亮的灯光下似有暗香扑鼻,清新隽永。
潮州,是自己最后的退路了。再往后,便是真正的万丈深渊。
许清菡在袖中狠狠捏了捏掌心,刺痛感让她按下心里的迷茫惶惑。她转向大郎,声音里是不容置喙的坚决:“大表哥,你先想办法拖延两日。”
她接着又转向了王氏:“还请嫂嫂明日带我去拜访曾太太。”
曾玉兰到底是将要出阁的小姐,家里的很多事情,她都没有干涉的权力。
大郎和王氏忙点了点头。
王氏虽想不到其中的关窍,可也意识到事态严重。
她恍惚记得,前几日床榻之上,二郎在情浓之时,搂紧了她的腰肢,声音里是漫天漫地的欢喜:“媳妇儿,再等一个月,我们就能再开一间铺子了。”
彼时她恍恍惚惚,鼻尖嗅着均匀恬淡的安息香气,只知铺子收益大好,胡乱点点头,越发揪紧了被褥,沉沉睡了过去。
芸香见偏厅里气氛凝重,早就唤来小丫鬟,让她们轻手轻脚收拾了桌上的残羹。等众人奉了茶,她这才挤出一丝笑容,请示刘嬷嬷:“老夫人,天冷了,不如移去暖阁歇了吧。”
暖阁烧有地龙,确实比这里暖和不少。许清菡正凝神寻思,要不要假借岑伯懿之手。闻言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随意地点点头:“那便去吧。”说着径自站起身。
刘嬷嬷不以为忤,跟着站起来,慈爱地笑:“我们走吧。”说着带头走出去。
众人跟着鱼贯而出。
北风袭来,曾玉兰裹紧了厚实的披风,好不容易才压下惊诧的神色。为什么林菡一个表小姐,在刘家竟是说一不二的架势?
她不敢多想,亦步亦趋地跟着众人到了暖阁,又按位次坐下。
暖阁候着的丫鬟早就烧好了茶,给每位主子奉上了一杯南山寿眉。
许清菡照旧被刘嬷嬷拉到了炕上,她拨了拨炕几上的紫铜象鼎炉,笑道:“湖南发的水患,导致流民一个劲儿地往北边涌。瞧着今日这天气,恐怕还会有雪灾。不如孝敬些银子给太守大人,请他好好安置一下这些灾民。”
刘嬷嬷始终一言不发,存的就是考验许清菡的心思。她闻言不由赞许地点头,脸上的褶子都笑得温和起来:“菡儿心善。可若是太守大人不愿意接受,可如何是好?”
孝敬太守大人,一个弄不好,就容易变成同僚持住的把柄:皇上最厌恶贪污受贿,你这么做,潮洲城的太守是当腻了吧?
这不是危言耸听,别说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守,就是二品的大吏,皇上也用这个罪名拿下过。
方才曾玉兰明显的犹豫,多半就是因为联系上太守大人的这条路子,恐怕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事。
鼎炉里烧的是许清菡素爱的百合香,乳白色的香气渺渺茫茫地升起,许清菡慢慢扬起笑容,眼里闪过一丝狡黠:“这样的大功一件,只要太守不是个糊涂人,断然没有往门外推的道理。”
到底是关乎身家的大事,程氏听得懵懂,忍不住问起来:“这是个什么说头?”
岑伯懿吹去杯中浮叶,笑得与有荣焉:“流民四窜,怎么安置就成了各州县最头疼的问题。有刘家起头,潮洲城里的流民难成大患。太守大人借着这个机会,怎么也能往上升一升。”
他说得笃定,不知内情的人纷纷点头信了。
二郎憋不住,跳出来泼了盆冷水:“京官,那可得多大。万一太守不想帮呢?”
许清菡冷冷地笑:“我们家到底和别家不同,从京城来的,到时候把京兆尹的鸣冤鼓一敲,由不得他不应。”
自己治下,由着恶霸欺凌乡里。本朝的皇帝治下甚严,够太守吃一壶了。
不够到底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法子,许清菡一个逃犯,这种话只是说说做威胁罢了。
众人又切切地讨论了半晌,刘嬷嬷惦着许清菡的身子,出言道:“天色不早了,早日回房歇了吧。”
众人纷纷应“是”,各自回去安歇。
大致的方向已经定下。许清菡出的这个主意,算得上是隔山打牛的路子。不正面与高家起冲突,却用太守的官位做诱饵,逼得他出手。
雪天地滑,寒露小心翼翼地搀着许清菡的臂弯。两个小丫鬟在前边提着灯笼照明。
岑伯懿借口要送许清菡,此时眼泛异光,定定地瞧着她,心想:难道许清菡能掐会算不成,她怎么知道流民闹得人心浮动,京中还为此事斩了个户部郎中薛敏瑞?
许清菡骄傲地扬眉,恍惚间竟是旧时模样。再定眼一瞧,才能看出,她的眉间到底蹙出了远在岭南的担忧。
岑伯懿忖度着轻声道:“许清菡,不必忧虑,无论如何还有我家父”
许清菡等的就是这个承诺,她抿着嘴笑起来:“多谢。只是岑大伯远在京都,到底不方便插手。”
岑伯懿想了想,竟然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暗金色的令牌。
跟在背后的子松眼睛一眯。
令牌被打磨得非常圆润,上面雕刻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栩栩如生。顶端用青铜铸了一个小小的铁环,拿在手上,端的是气势迫人。
许清菡的眸中泛起迟疑:“这是?”
岑伯懿走过去,珍重地交到许清菡的掌心。温热的指尖碰到掌心,许清菡被烫到一般缩回手。
岑伯懿的眉梢眼角就染上了淡淡的笑:“真的遇上了解决不了的,就拿出这件信物。”
许清菡轻轻抚摸着这个令牌。拿在手里有些沉,而它的意义,确实是很沉重。
这是岑家的家徽。
这同样是一种身份的证明。可是这样,也就相当与把岑家对许家的照拂大白于天下。
许清菡有些惴惴。她没有想到岑伯懿的承诺这么重。
岑伯懿看了就笑,一双眸子明朗朗地看着她:“我相信你。”
相信你。
许清菡就惦着这句话,晕乎乎地回了后罩房。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不知又有几张榻席辗转难眠。
曾如兰就是其中的一个。
屋里点着百合香。香气从鼎炉里缓缓氤氲而出,缭绕不绝。甜丝丝的味道让许清菡的眉眼放松下来,和曾如兰喁喁低语。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一些小辈在这里瞎操心,也没多大用。”许清菡淡淡安慰她。
曾如兰闻言,乖巧地点点头,略略放下心来。
说起这高家人,向来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连太守大人都要让他家三分。曾如兰就算是个养在深闺的女子,也能偶然听闻高大少爷又欺凌了哪个民女、强占了谁家丫鬟。
不过毕竟是长辈们的事,再怎样也不会短了她们的。曾如兰回想着许清菡的安慰之言,便把这件事情放下了。
她睁大眼睛看着头顶的帐幔。正是暗夜,窗外的雪地反射着泠泠的冷光,曾如兰只能勉强瞧见一个帐幔的大致轮廓。
耳畔传来许清菡细细的呼吸声,曾如兰侧过身去,不一会儿,又烙饼似的翻回来。
许清菡本是闭了眼睛,准备好好歇一晚,明日好去应付曾太太。曾如兰的翻来覆去闹得她不得安生,许清菡不由轻轻问道:“如兰,你这是怎么了?”
黑暗中特别能给人安全感,曾如兰仰躺着,静静抿了会儿嘴角,等到耳朵根子都发起烫来,她才转过身去,尽力瞧着许清菡的脸庞,声音轻得好似羽毛:“我喜欢林逸。”
万籁俱静,又是贴着耳朵说的,再轻也是一清二楚。许清菡先是纳闷了一会子,紧接着心里打了个突,不由皱起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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