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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聪浓思通看书 > 苏沫茶穆硕 > 第15章 致命物证(五)
 
晌午过后,尚膳监迎来了短暂的空闲。惠香在膳房的一个小板凳上坐下,拿筷子挑了挑碗里的饭菜,毫无胃口。眼下气温越来越高,蒸得人直想发火。惠香干脆将碗放下,舀了一小碗冷凉的绿豆水喝了起来。身旁的一位厨子好意提醒道:“惠香姑娘,那边的箱子里有冰块,加一小块进去,绿豆水才好喝。”

一名伶俐的小丫鬟早已经用勺子舀了冰块过来,小心地放进了惠香手中的碗里。惠香温善一笑:“谢谢。你快去吃饭吧。”那小丫鬟又坐到长桌旁吃了起来。惠香将手中的碗慢慢晃了晃,好让冰块融化的快一些,再入口时,果然凉丝丝的,很是消暑。

苏沫茶一脸严肃地从门外走了进来,众人正要起身行礼,她用手压了压,说道:“你们继续吃饭。”众人又都坐了下来。苏沫茶在靠近窗户的凳子上坐了下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惠香起身盛了一碗绿豆水,加了几粒冰块、冰糖端到了她面前,替她打着扇子轻声问道:“姐姐,万岁爷进罢午膳了?”苏沫茶说道:“就喝了一小碗鲫鱼汤,然后就吩咐撤了。只怕是还在跟太子爷置气,万岁爷最近每顿就进那么一点点。我跟梁公公在一旁也不敢说话。”看了眼面前的绿豆水,端起来喝了几口,顿时感觉凉快了许多。

惠香道:“姐姐,我帮你把午饭端过来,好歹吃一点。”苏沫茶拉了下她的胳膊,说道:“天太热,我一点胃口都没有。今儿这绿豆水煮得好,我带一点去瞧瞧大姐。”惠香赶忙找了一个干净的瓷罐子,装了绿豆水,然后放在了一个小食盒里。

苏沫茶起身接过小食盒,说道:“你吃饭吧,我现在就去尚衣监。”门外侍立的一名小太监提前打开了遮阳伞等着她。苏沫茶自己左手接过,说道:“你也歇着吧,我自己过去。”随即走进了毒日头里。

日光正毒,晒得世间万物都奄奄一息的,毫无一点生气。尚衣监位于尚膳监的西边,步行也就一刻钟的工夫。属员不多,统共有百十号人,掌皇帝和各宫娘娘所用的冠冕、袍服及履舄、靴袜。大到万岁爷的一件龙袍,小到一名奴婢的一方手帕,全部出自尚方监之手。苏沫茶刚走到大门旁,两名小太监早已经提前开了门,低首施礼。进了院里,四周静悄悄的,想必是都在午歇。苏沫茶径直去了右手边的一间房里,门虚掩着,她推门走了进去,只见房内布置还是老样子,只有简单的几样家具。墙上甚至连一幅山水都没挂,收拾得倒是一尘不染。

左手边的位置放了一扇长方形立式屏风,足有九尺多长,屏风由插屏和底座两部分组成。插屏可装可卸,用红木浮雕而成。屏芯装饰了一幅刺绣画。画中是一轮明月普照大地,山涧下长了一棵巨大的桂树。一位风姿绰约的书生昂首而立,望着空中的明月,一副豪情万丈、壮志凌云的神情。画中人物、桂树、明月栩栩如生,皆是用一针针丝线勾出,一看就知道刺绣之人下了颇多工夫,才造就了这么一副难得的精品。

苏沫茶走到屏风里边,见靠墙的位置放了一张木床,阿离除了靴子,头靠着床沿身子斜躺着,目光直勾勾地注视着屏风中的画,像是已置身于画中一般。一个大活人都快走到她身旁了,却毫无所觉。苏沫茶望着她那郁郁寡欢的神情,缓缓吟道:“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江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大姐,我好几次来找你,都见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风中的画。莫不是画中人跟你有渊源吗?”

听到说话声,阿离才回过神来,说道:“四妹来了,快坐!”苏沫茶在她身旁坐下,将瓷罐子取了出来,倒了一碗绿豆水递了过去,说道:“这是今晨膳房里刚煮的绿豆水,我尝着不错,带给你尝尝。”阿离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端起瓷碗喝了两口就放下了。苏沫茶安慰道:“大姐,你若是有心事不妨说出来,总是闷在心里会伤身子的。”

阿离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复又望着画中人,好半晌才开了口:“他叫何书恒,是赴京赶考的举子。十二年前,我们第一次在元宵节花灯会上因缘邂逅。那晚,我跟丫鬟一块偷偷溜出府中去街上闲逛,然后猜灯谜时,我和他同时猜中谜语赢得了一个灯谜。店家不知把猜中的奖品给谁。他爽朗一笑,大方地将灯笼让给了我。因为一盏灯笼,从此我俩就结下了不解之缘。”说到这里,她的目光移动到了侧面墙上挂着的一盏精致的船型灯笼上。

苏沫茶望了眼墙上挂着的灯笼,心想此物应该就是二人结缘的红线吧。窗户缝隙中偶尔漏进来一丝微风,灯笼底部挂着的穗子就跟着微风轻轻摆动。阿离的视线又回到了画中,接着说道:“书恒饱读诗书,只是运道不大好,几次都没有考中。我的家族世代经商,也算是殷实人家,怎么可能允许我嫁给一个身无功名的落第举子呢?然而我们自从灯会上那匆匆一面,彼此已经深深吸引,今生今世也分不开了。我瞒着家里在丫鬟的帮助下,多次与书恒在外面幽会。那可以说是我毕生最幸福、开心的时光。

那时我正值芳龄,已到了嫁人的年龄。家族出于长久兴旺的目的,攀上了一户官宦人家,据说家里是从三品的京官。京官有个小儿子,家族商议之后决定让我嫁给这位京官的小儿子,从而弥补家族在官场人脉上缺少的短板。

可我那时一门心思想着要嫁给书恒为妻的。家族的长辈们轮番逼我,父母亲也是给我下了最后通牒。我迫于无奈,只得逃出了府中与书恒私奔。我们计划逃到他的老家甘肃,从此平平静静地相守一生。

然而,我家里却不肯放过我们,派出了大批家丁追赶我们。我和书恒在一片树林里跑散了,我一个人在树林里转悠了大半天,终于还是被家丁们抓住了。我爹爹抬出了书恒的尸体,声称书恒意外跌倒脑袋磕到了青石上不幸身亡。我一探书恒的鼻息,果然已经断了气,登时哭得肝肠寸断,晕厥了过去。

等再醒过来时,发现人已经在京城的家中。丫鬟告诉我说书恒已经被老爷在城外选了一块风水宝地安葬。我来到书恒的墓前大哭了一场,从此二人已然阴阳两隔,不复相见。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心情虽然渐渐平复了下来,而我的心已随着书恒葬在了城外的那片黄土中。而且发誓此生再不嫁与任何人,要一个人了此残生。”

苏沫茶认真聆听着,问道:“大姐,那后来你怎么入宫了呢?”阿离目光幽怨,冷声道:“都是家族逼的!他们以为书恒去世了,我就会回心转意,于是重提了家族安排的联姻。我父母也将我看得紧紧的,我几次企图自尽都被拦了下来。他们说了就是绑也要把我绑上花轿,送进那位京官的府中。我表面上答应暗地里多方筹划,还是在上花轿的前一天夜里逃了出来。家里发现后派了大批家丁来追我。我逃到了东直门附近,碰巧那时皇宫里的尚衣监在招一批刺绣的绣娘。我于是赶紧应了征,被带进了宫中,才摆脱身后那批凶恶的家丁。我自小就精于绣艺,仗着自己的技艺过关成了尚衣监的一名正式属员。家里人得知后,望着高高竖起的宫墙,再也奈何不了我,我从此就在宫里扎根了下来。”

苏沫茶不料她竟还有这么一段曲折离奇的恋情,下意识地望了眼画中的男子,他傲然而立,目光专注,只怕也心里计划着他日高中榜首,施展自己宏图大志的同时也迎娶自己的意中人吧。可惜,世事终究难遂人愿,他们终究没有等来那圆满的一日,已然劳燕分飞,阴阳两隔。

阿离又喝了口绿豆水,说道:“不料这一晃,在宫里已然度过了十二个春秋。幸得总管大人赏识,我一步步成了尚衣监的监正。其实我不想当这个官儿的,只想着在宫中淡然度日。然而总管大人却对我青睐有加,我又不忍心拒绝他老人家一番美意,这才应承了下来。”苏沫茶说道:“大姐,这么说我俩的性子倒是极其相似。我也是什么都不想争,只想着平淡度日。”

阿离拉了她的手,说道:“四妹,你与大姐不同。自打书恒离世之时,大姐的心已埋葬于黄泉之下。而你的大好时光才刚刚开始,应该想着活得精彩,活出自我才是。”苏沫茶想到了一个疑问,犹豫了下还是问了出来:“大姐,这么多年,你就没再见过自己的家人么?”

阿离摇了摇头:“我入宫之后,他们试着联络了我几次。可我始终不肯见他们,他们也就放弃了。可自打我当上尚衣监监正之后,他们不知从哪儿得知了消息,又多次试图见我,都被我拒绝了。我估计是因为生意上的缘故,他们觉得我有了利用价值。我这个家族里的人仿佛都是一个念想,就是把生意做大,赚更多白花花的银子。说白了都是一身铜臭气,思之令人发笑。”

苏沫茶反过手握着她的手说道:“大姐,或许是你多心了。他们可能真的是想念你了。你这一去就是十二年,他们怎么可能不想念呢。”阿离讥笑道:“想念?他们眼中从来就没有亲情!如果有的话,我当年为了不嫁给京官的小儿子寻死觅活的,可他们根本视而不见,逼着我非要嫁过去。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巴结那位京官,利用人家在官场上的人脉,然后好赚更多的银子。在他们眼中,亲情与白花花的银子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

苏沫茶一时无言以对,由此忽然又想到了自己的家人,心道:“大姐,你是有亲人、父母不愿意见。而我呢,满门皆已离世,相见也见不着。我多么希望尘世上还有一位自己的亲人啊。那样我就不再是一个孤儿了。”阿离见她神色凄楚,问道:“四妹,你怎么了?”苏沫茶浅浅一笑:“没怎么。”

阿离抬头望了望外面,日头已经下移了不少,起身说道:“四妹,我下午也不忙,带你去后院看看我养的花。”苏沫茶应了声“好呀”。二人出了房门,共撑一把遮阳伞,顺着墙根的一条碎石小径来到了后院中。

后院不大,有个四五丈见方,靠墙的位置围了几处花带,里面开满了桔梗花。有淡蓝色的,有蓝白相间的,有天蓝色的,看上去幽静而忧郁。苏沫茶心道:“真是花如其人。忧郁的人种的花儿都是忧郁类型的。”阿离已经拿起了一旁放着的花洒,逐个给几处花带浇了一遍,随口道:“四妹,我听三妹说桔梗花还有药用价值呢。”

苏沫茶给阿离撑着伞:“三姐整日里研究她的医书,已经成了个十足的药呆子。大姐,你的这些宝贝花儿可要看仔细了,小心三姐给摘了去制药。”阿离瞥了眼她,说道:“大姐才不会像你小心眼儿呢。这些桔梗花果真能治病救人,那也是一桩善事。”

二人浇完了花,在一株葡萄架下的秋千上坐下了。满树的青葡萄一串串的,挂满了整个葡萄架。苏沫茶直起身摘了一颗放入口中,酸得脸都变形了。阿离没好气道:“让你贪吃,不把你的牙齿酸掉才怪。”

苏沫茶吐出了葡萄籽,吐了吐舌头:“果真是太酸了!”阿离说道:“四妹,今儿晚饭就在我这里吃吧。不过我可抵不上你御膳房里大厨的手艺。”苏沫茶挽着阿离的胳膊,娇嗔着说道:“只要是大姐做的,我都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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