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在莽山遇见杨幼仪。
她外表看起来和四十多年前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完全褪去了稚嫩,看起来已经是很成熟丰韵的女性了。
但是内里心境似乎已经和四十年前完全不同了。
斑看着她解下腰间的酒壶大口大口地灌下,双颊已经染上了醉酒的酡红,饮酒的动作却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明明前方便是千军万马混乱厮杀的战场,她却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在饮酒的间隙提剑清理一下围上来的敌人。
一片鲜血抛洒的沙场,竟像是成了她一个人的酒肆。
即便是战役暂时结束了,看到她那幅醉酒的疯态,战友们也根本不敢上去拉她,生怕她那双醉眼识人不清,把自己当魔修给砍了。
一壶酒饮尽了,杨幼仪摇了摇酒壶,将壶口的几滴酒液抿去。
她望向四周,发现偌大的一个沙场已经只剩下她和不远处站着的一位西洋人。
杨幼仪语调软糊地哼了一声,将剑往地上一戳,倚着剑席地坐下来,向不远处的西洋人招手,“有酒吗,道友?”
“不可能会有的吧,前辈……”
斑苦笑着走上前去,“还会有别人带着酒上战场吗?”
杨幼仪歪着头看了他一眼,脸上忽然扬起一个笑容,“道友你的东国语学得不错啊,一点西洋口音都没有。”
斑伸手将她拉起来,“前辈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东方人。”
杨幼仪嗯了一声,借着他手上的力道站起来,“我以前认得你吗?”
“前辈当初可是还想要收我为徒的。”
“是吗?”
杨幼仪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了斑几眼,没什么反应又扭过了头,一边和斑一起往营地的方向走,一边大着舌头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四十多年前吧。”
听到这个时间,杨幼仪扬了扬眉毛,脖子仿佛很费力地扬起来,对着斑的眼睛和头发看了几秒,又很颓然地垂下去,“你这么说,我倒是真想起一个人,是我认识的一个混蛋、混蛋的儿子,如果那个混蛋有好好养儿子的话,还真有可能长成你这个样子。”
杨幼仪大着舌头,说话有些含混卡顿,斑微笑着等她说完才接话,“我想我应该就是这位混蛋的儿子……不过她对我很好。”
杨幼仪猛地瞪大了那双迷蒙的眼睛,盯着斑看了一会儿,胳膊抬起来,像是想捏一捏他的脸来确认是否真实,不过刚一抬起来又放下了,似乎也意识到这样的举动已经不适合如今成长得有了成人身量的少年。
“你……真的是斑?”
迎着杨幼仪有些犹疑的目光,斑点了点头。
“豁,”杨幼仪笑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运气不错啊,我还以为你在东无笙手下肯定活不到这么大。”
斑:“……”
斑低下视线摇了摇头,嘴角挂着点无奈的笑,“其实她对我真的挺好的。”
杨幼仪冷哼了一声,像是在对斑说的话表示不屑,“她要是真把你照顾好了,你现在还会来这儿?”
闻言,斑的笑容也淡了点,他抿了抿嘴角,眨了眨眼,视线移向远处,“我从前就是被她保护得太好了……才到最后也守不住她……”
斑这话说得很轻,杨幼仪又喝得半醉,只听到耳旁有串音节飘过去,具体的一个字也没听清,她用力闭了闭眼,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你说什么?东无笙那个混蛋现在怎么样了?”
“……”
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杨幼仪自己一拍额头,语气有些懊恼,“瞧我这脑子,看来真的有点喝多了……那混蛋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一偏头对上斑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杨幼仪半眯着眼睛哼笑了一声,“做什么这个表情?我又不傻……这些年灾厄闹得越来越凶,傻子也猜到那家伙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说着,杨幼仪鼓着腮帮,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带着浓郁的酒味,“我只是气那混蛋……把我当什么人了?我用得着她这样……这样……嗯……”
杨幼仪说着说着话音沉寂下来,歪着脑袋像是在组织语言,半晌嗤的笑了一声,“不好意思,实在是不想承认受了她的好意。”
斑也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还没说呢,那个混蛋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杨幼仪下意识地又摇了摇手里的酒壶,还打开壶盖往里看了一眼,这才死心把酒壶挂回腰上。
“她……她暂时……”斑皱了皱眉,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现在也还没弄明白具体是怎么回事。”
杨幼仪点点头表示理解,“那你这次也是为罗生门幻境来的?”
斑挑了挑眉,“前辈也……?”
杨幼仪哼笑了一声,“我也想看看,这该死的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人一同回到营地,之后的几年,已经化境四层的杨幼仪和刚刚晋升化境的斑,作为正派修士阵营中的中坚力量,一同参与了大大小小无数的战役,直到积累的功勋使他们成为修仙界崭露头角的新秀。
正式拿到能够进入罗生门幻境的玉牌,斑并没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一转眼已经过去五十年了,罗生门幻境马上就要再一次开启,海南华也遵守了他们的约定,为他争取到了这块玉牌送到他手中。
莽山并不是单独的一座山,这里是一大片起伏绵延的山脉,这群山包裹着裂谷的一小片天地就这么轻易地消磨了他五十年的光阴。
在他晋升化境之前,他不敢取得任何的战功,只是小心翼翼地隐藏在队伍里。
斑这个名字太容易被人记住,他就给自己取了一个化名——怀特·布朗。
据说这是西洋那边最常见的一个名字。
他也顺便和几个西洋的修士学习了一下他们那边的语言,平时遇到比较麻烦的场合就假装自己是个听不懂东方语言的西洋人——这样实在很方便。
毕竟他看起来就不像个东方人。
大概是这样的生活过于紧张刺激,他好像才刚反应过来,时间就已经过去了五十年。
明天就要去罗生门幻境了,之后怎么样,斑还没打算好。
要先了解了事情的全部来龙去脉,他才好做下一步的打算。
虽然东无笙只说让他做点他自己想做的事,但是——
无论是沙洲之上夺人性命的嗜血金龙,还是废城深夜的凤凰业火——在他人生最开始的五十年,他就已经经历了别人几辈子都不一定会经历的事。
如果真的让他做点自己想做的事,他可能会找个洞天福地闭关修炼三百年吧。
想到这里,斑看着帐篷的篷顶,双手枕在脑后,微微弯起嘴角。
那样当然也不错,就是未免太无聊了一点。
在东无笙回来之前给她准备一个惊喜吧……作为她欺瞒了他那么久,还什么也没说明白就把他丢下的报复。
斑微笑着闭上眼,夜晚的驻地并非万籁俱寂,这样静躺着听外面的动静,风吹草叶的沙沙声,某种小昆虫的求爱的歌声,还有树林里不知什么动物经过引起的窸窣动静……都能收入耳中。
就仿佛一整个夜色下收敛了声息的世界都拢在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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