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朗死后的第一百八十四天,须弥山来了一个大人物。
须弥山位于中土大陆正中,山不算高,上山的路却很长,足足五百里。
那位大人物绕开主路,从荆棘中徒步而行。上山时特意换了竹杖芒鞋,做苦行僧的打扮,专拣没有路的地方,一步步走的很是费劲。
那些藏在深山密林中的毒虫猛兽见了那竹杖芒鞋的登山人,纷纷避让,不敢弄出一点儿动静。就连栖息在树梢上的鸟雀也静静伏在枝头,停止了鸣叫。
五百里山路,又是荆棘丛生,于无路处找路,那位竹杖芒鞋的大人物徐徐而行,一点儿也不着急。
以晨曦引路,向晚霞而行,吸风饮露,卧山而眠。那位显赫至极的大人物刻意放缓脚步,仿佛很珍惜脚下的每一寸山路,恨不能走到岁月尽头,也走不完这蜿蜒山路。
为了上山的人能够歇歇脚,山路上有樵夫修建的小屋,也有猎户收拾干净可以用来躲风避雨的山洞。
大人物在黑漆漆的山洞里睡到半夜,忽然被噩梦吓醒,抬头看见无尽虚空,仿佛那些被自己杀死的人变成了恶鬼,聚在洞口等着他出去。
他一生戎马,杀伐无数,就连皇都城的城墙都被他以鲜血洗了几遍。现在到了菩萨脚下,忽然心生悔悟,吓得不敢入睡。
按理说,以他的身份断然不会害怕怪力乱神,尤其是到了菩萨脚下,更不该如此胆怯。然而,他却睁大了眼,望着茫茫夜色,眸子里浮现出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
这样过了大半夜后,他感觉身困体乏,整个人快要支撑不住。想起近在身边的菩萨,想向菩萨祈求保佑,又担心以自己的累累血债,菩萨可能巴不得他早点儿死,又怎么会保佑他这种人呢?
就这样,他在自责、忏悔、反抗、愤怒中迷迷糊糊的过了一夜。第二天从半睡半醒中醒来,感觉头脑昏沉,四肢无力,一摸额头居然烫得吓人。
他是修行中人,按理说根本不会生病。昨夜无风无雨,山洞中也没有什么可以致病的瘴气毒雾,但好端端的,怎么就病了呢?
他勉强支撑起身子,钻出山洞,发现天色阴沉,似乎要下雨。
昨夜星明月朗,今天应该是大晴天,怎么忽然就阴天了呢?
五百里山路已经走了将近百里,现在突然生病,他隐隐感觉此事有些蹊跷。来须弥山之前,他对自己信心满满,感觉不过是五百里山路,即便有些邪风歪气,以他的修为、体魄,也一定能够走完。
他去林子里、草地上找了些露水喝下,又找了几颗野果果腹。在吃到最后一颗野果时,他忽然皱了皱眉,将那野果拿在眼前看了几眼。
果肉中有几个红黑色的点。他掰开果子一看,发现那野果的果核上居然长出了一些铁锈。
不是果锈,是真正的铁锈!
他盯着那颗一人多粗的果树看了几眼,瞳孔一缩,忽然出手,五根手指像五把短剑一样插进树干中,直接将树心抓出来一块。
树心上斑斑点点,显然已经生锈。
“五百里山路,堪比登天之难!”
看到那树心上的斑斑铁锈,他终于体会到了老祖宗传下来的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在他之前,老祖宗们有不少人来过此处。但无一例外,都走了不到两百里,便坚持不住,拖着残躯返回了皇都城。
有人甚至在回去以后卧病不起,躺了整整大半年后,再也没能醒来。也有人因为这五百里山路坏了一条腿,一双脚。
数千年来,老祖宗们苦心修行,都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走完这五百里山路,去取回老祖宗留在山里的东西。到了他这一辈,前面百余年苦心修炼,服用了无数丹药,终于修到了御神境巅峰。此番前来,若能顺利走完这五百里,或许能冲破御神境,跨入御虚境。
若能成功破镜,再顺势直上,取回老祖宗留下的东西,那他将成为数千年来的第一人,将成为当今人族的第一人!
怀着这些念头,他重新提振力气,坐在洞口闭目调息,待到正午时分,山里阳气最重的时候,再次踏上登山路,又朝那剩下的四百里走去。
积跬步,至千里!一日不成便一月,一月不成便一年,一年不成,那就十年!
他下定决心后,沉心静气,稳步而行,以前日行数十里,现在日行减半,只要有一口气,就要走到终点。
兴许是他这份诚心感动了山神,到了第二天深夜,他又想起以前犯下的种种杀孽,就在神魂错乱、心神不宁时,山里忽然起了大风,灌满了他栖身的山洞。
有大风拂去邪气,他终于睡了个好觉。
第三天夜里,亦是如此;第四天夜里,亦是如此。皆有大风满山洞,替他赶走邪气。
第五天夜里时,他见山神夜夜照拂自己,有些过意不去,就对空山说:“不必麻烦了,我自己应付得来!”
那天夜里没有山风,却来了一只猛虎,伏在山洞不远处,直到天色将明时才离开。
在接下里的无数个夜里,那猛虎每天夜里都会准时出现在他过夜的地方。起初,他担心那猛虎会趁他不备偷袭他,就在睡觉时设下阵法保护自己。后来,他发现那猛虎一直和他保持着固定的距离,双目望向远处,从不看他,似乎并不是冲着吃他来的。
他渐渐放下心来,睡觉时也不再布置剑阵,任由猛虎卧于侧,替他掠阵。
春去秋来,竹杖断了十几根,芒鞋也磨破了无数双。回头看看,他已经走了将近三百里,已经超越了历代老祖。
路过一条小溪时,他蹲在水边看见自己瘦骨嶙峋、憔悴不堪的容颜,又看看自己长满铁锈的双脚,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此路艰难万险,非常人所能走完。此乃天道在人间,能过此道者,可为天人!”
不知是出现了幻觉,还是脑子里想起了某位老祖的话,他忽然在溪水中看见了一行用铁锈写成的大字。字字扭曲丑陋,犹如以残躯断肢摆成的一样。
他盯着那行大字愣了须臾,忽然感觉有东西爬到了手上,吓得他赶紧甩了甩手,从水边站了起来。
抬手一看,只见在左手掌心处长出了几点铁锈,而那根竹杖则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拐。
“走完这条溪水,应该就能看见锈山了。”
他扔掉手里的竹杖,抬头看了眼溪水尽头,但只看到一片火红色的雾气,朦朦胧胧的挡在眼前,除此以外什么都看不到。
这条溪水他已经走了半月,再有几天,应该就能走到尽头。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来看,再走几十里应该不成问题。
那只猛虎已经很少再来,不知道是因为他已经适应了锈山的气息,已经不需要猛虎的照拂。还是那猛虎自己害怕被锈山感染,远远地躲了起来。
但不管怎样,他对山神派来的那只猛虎心怀感激。若不是它陪着自己走过了最艰难的一段,他这位显赫至极、一生从无败绩的大人物可能早就败给了自己。
人心当如铁,但在锈山面前,铁是没有用的。
又过数日。
他终于走到了溪水尽头,也终于看见了那座传说中的锈山。
方圆百里,寸草不生!放眼望去,只有一片绵绵不绝的黑红色铁锈铺在脚下!天尽头有座朦朦胧胧的红色大山,即便隔着如此之远,也能闻到上面传出来的腐锈气味。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生铁一样的气息,叫人感觉连吸进肚子里的空气都变成了铁锈,身体里面的五脏六腑仿佛正在一点儿点儿生锈。
“不愧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
望着百里锈色,如人间鬼道一样的长长山路,一条腿长满了铁锈的大人物不但没有露出惧色,反而眸子里精光一闪,亮了起来。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那条长满了铁锈的左腿猛地跺了一下,大地一颤,铁锈带着血迹纷纷落下。
他忍住剧痛又跺了一下,又有不少铁锈落下,渐渐露出了血肉。
有几片大块铁锈穿透皮肉,几乎附着到了骨头上,他伸手抓住一块,嗤啦一声撕了下来,带下来一大块肉,鲜血顿时汩汩而出。
这等剥皮剜肉的的剧痛,若是换做一般人估计早就疼的晕了过去。有人甚至光吓也能吓晕过去。但在他眼里,不仅没有看出丝毫难以忍受的神色,反倒流露出一种久违的畅快,让他想起了以前在尸山血海中纵马驰骋的感觉。
清理完身上的铁锈,他取出一瓶黑色粉末,在伤口处胡乱抹了几下。那是来自浣花宗的疗伤圣药,一小瓶药能换良田百亩,但在他眼中,却丝毫没有舍不得的意思,就像从普通药材铺子里买来的金疮药一样普通。
涂抹完药粉,不消片刻,伤口处就结了痂。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伤口处就长出了新肉。
他将药粉随手放进怀里,又摸出一颗来自御鼎山的大髓丹,想吃豆子一样吞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后,他长长的吁了口气,感觉浑身上下充满了力气,整个人精神抖擞,犹如重生一样,再次踏上了征程。
从看见锈山的那一刻起,脚下已经全部变成了铁锈。那些被铁锈腐蚀掉的草木经过日月洗涤,变成了一根根活着的铁针、铁刺,有的凭肉眼能够看见,有的细如毫发,只有踩上去之后才能发觉。
他一步一停,尽量避免被铁锈刺穿脚掌。有时候为了前进一步,要往旁边迂回好几步。
如果是普通铁锈,他大可以凭借一身修为大大咧咧的踩上去。即便是品阶不俗的仙剑,他也有信心一脚踩断。但眼前这漫山遍野的铁锈不是俗物,里面夹带了幽怨之气、暴戾凶杀之气。如果不小心被它抓住机会,很有可能侵入人体血脉,将人从里到外变成一个锈迹斑斑的铁人。
一寸,一尺,一丈,一里……他披星载月、没日没夜的前进,终于又向前走了一百里。
此时,他已经处在茫茫铁锈的中间,向前走到锈山,便有生机。尚若就此放弃,只能拖着半截残躯被铁锈吞噬。
他下半截身子已经全部裹上了铁锈,而且能感觉到身体里面也已经开始生锈。
他又一次停下来,开始清理身上的铁锈,直到露出白骨,才清理完身上的累赘。但由于伤势太重,那瓶来自浣花宗的疗伤圣药已经无力回天,只能勉强帮他控制住伤势。
还有最后一百里,他还有最后一张保命符。这是他早就盘算好的,只要能坚持走完四百里,他就有信心走完最后的一百里。
双腿露出白骨,已经寸步难行。但他还有一双手!
以手代脚,倒立而行,他又一次朝前走去!
空气中的铁锈气息越来越重,让他常常有快要窒息的感觉。没办法,他只好屏气前行,尽可能少的吸入弥漫在空气中的铁锈。
又是无数个日日夜夜,在双手几乎残废,整个人被铁锈严严实实裹住只剩了一双眼睛的时候,他终于走到了走出了那片暗红色的荒漠,来到了锈山跟前。
“行错一步,便是尸山血海,万劫不复!你想好了吗?”
锈山入口处,坐着一个金身老僧,那老僧低眉垂眉,对身前那个奄奄一息的大人物说道。
大人物已经无法开口,也没法点头,只能使劲儿眨了眨眼,眸子里射出两道决绝的目光。
“阿弥陀佛!”
金身老僧没有多问,抬手一挥,一道金光从天而降,照在那奄奄一息的大人物身上。
须臾之后,他身上的铁锈开始一点点儿褪去,很快就消散的干干净净,就连他被铁锈腐蚀掉皮肉只剩下骨头的四肢也重新长出血肉,转眼间就恢复如初。
“你是天选之命,现在却要与天争锋,你可知道,你选择的这条道路将会给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带来什么?”
金身老僧问道。
大人物恢复精神以后,慢慢的坐了起来,抬头看了看眼前那座巍峨耸立、铁锈斑斑的大山,眸子里露出欣慰之色,过了半晌,从地上站起来,双手负在身后,眉宇间气宇轩昂,一派王者气度,说道:“自三皇五帝以来,人族一直战乱不断。终其原因,是因为人、仙、妖三族并存。数万年前,始皇帝一剑定天下,为人族开了万世太平。现在,仙门兴盛,有不少飞升之人,已能左右天道。妖族盘踞一方,始终是我人族大患。历代先皇都曾想过统一三族,均分天下,但由于人族式微,既不是仙家大练气士的对手,也敌不过北地雪原上的妖族。每逢发生战事,都要屈尊下顾,向各大修仙门派求援。就连我这个人族的神皇,也要亲自跑到御鼎山,看一个长老的脸色行事。你说我是天选之命,这种处处看人脸色的‘天选’,有意思吗?”
金身老僧稍作沉默后说道:“依陛下之见,该如何结束这人、仙、妖三族之间的混乱之治?”
神皇望向锈山,瞳孔一缩,射出两道逼人的杀气,说道:“始皇帝当年将‘惊神剑’留在此处,便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人取出此剑,再行统一大事,还人间万世太平!我历经数载寒暑来到锈山,就是想以皇族血脉取出‘惊神剑’,效法先帝,统一人族。”
金身老僧轻声念了声佛号,锈山周围忽然出现了数百座墓地。他默诵佛经,那数百座墓地上忽然现出金色光华,随着他诵经的节奏起起伏伏,幻化出漫天光华,将偌大一座锈山遮了起来。
“当年,锈山名叫‘无量山’,是佛法无量之意。始皇帝将‘惊神剑’留在此处,是因为‘惊神剑’杀气太重,杀的人太多,已然超出了人间力量可以约束的范畴。为了镇压此剑,须弥山将历代大德高僧的墓地迁来此处,以无量功德、无量功法化解‘惊神剑’的杀气。后来,我修成这尊金身,带着十八金身罗汉守在此处,严防外人来此。现在过去了数千年,‘惊神剑’好不容易开始生锈,只需再过几百年,便能让其完全腐蚀掉。现在陛下说要将它取走,是为了统一人族,还是为了统一人间?是为了人间大道,还是为了陛下个人的一己私欲?”
神皇脸色凝重的看了眼守在入口处的金身老僧,又扫了眼那数百座墓地,半天没有出声。
“为了度化此剑,芥子寺甘愿赔上一座‘无量山’。若不是有这数百座大德高僧的墓地结成无量法阵控制住‘惊神剑’,陛下眼前的赤地百里,恐怕早就变成了赤地千里、万里。‘惊神一出,神鬼变色’,陛下不是不知道此剑的威力。若是执意将其取走,让惊神重现人间,尸山血海,万里枯骨,陛下难道真想看见这等惨绝人寰的场面吗?”
神皇听那老僧苦口婆心的说了半天,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奈的问道:“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置乎?”不等那金身老僧回答,他自问自答道:“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哈哈!哈哈哈哈!”神皇仰天大笑,笑了几声,摇着头道:“在你们做和尚的看来,可以‘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但身为这普天之下的万民之主,玄天教要勾结妖族对我人族发动一场史无前例的战争,意欲攻陷人族,瓜分中土大陆,我难道还要‘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
金身老僧一时语塞,痴痴的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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