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觉得，君上敢动老夫吗？”
杜津质问卫鞅道。
卫鞅整了整自己的衣衫，盯着自己领子上一块有些发黑的痕迹——那是刚刚被杜津揪黑的。
卫鞅搓了搓衣领，痕迹并没有掉下来，反而愈发地扎眼。他望了望衣领上的那道痕迹，又望了望杜津的手，说道：“杜家家主的手有些脏啊。”
杜津不知道这没头脑的一句话为什么会在此刻跑出来，他不知道卫鞅有些洁癖，听了卫鞅的话，他反而被激恼了：“我手干净与否，与现在的问题没有关系吧？”
卫鞅似乎此时才回过神来，问道：“什么问题？”
看着卫鞅竟然全然不在乎他的话，杜津认为这是对他的轻视——但是他对着卫鞅不能再像刚才那样失控了。
于是他咬着牙，将前面的问题再问了一遍：
“你觉得，君上敢动老夫吗？”
卫鞅立刻做出了回答：“这也是杜家家主需要明白的：君上为什么不敢动你？”
杜津沉默了一下，紧接着就抛出了许多理由：
“杜家是秦国第一世族。”
“世族迟早会在秦国消失的。”
“老夫结交了朝中大多数的朝臣，他们都会反对任何人动杜家——是任何人。”
“那只是朝臣而已，和君上何干？”
“就算君上不会受朝臣影响，杜家势力如此之大，君上不会顾忌一下吗？”
“不说变法，只说君上——杜家是君上的心头大患，如果能让杜家吃点苦头，君上说不定会很高兴的。”
卫鞅一一回答，声音平淡而坚定。
杜津早就料到卫鞅会这样回答。
他在寻找着卫鞅与秦孝公之间的弱点，企图寻找到击破卫鞅的节点。
杜津认为，任何人都不是完美的，每个人的身上都有着最脆弱的一环。
而卫鞅的弱点，杜津认为是秦孝公。
而对秦孝公的看法，也是杜津决心硬抗变法的关键所在。
杜津轻轻笑道：
“君上还是个继位没几年的娃娃，稚嫩的很……你怎知以他的心智，他不会被旁人左右？”
“你在的时候君上会一心公平处事，可你走了之后呢？”
“他依旧只是那个当年只想要依靠别人的怯懦的娃娃而已。和他的父亲相比，他是个软弱的君主，一直不敢直面我们这些世族、一直惧怕着我们——他决定任用你变法，已经是他做出的最勇敢的决定了……”
杜津就这样下了对秦孝公的论断：“正因为他如此软弱、如此天真，所以老夫才敢公然对抗变法。对这样的君主，只要稍微借助朝堂施加点压力，老夫就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你还记得当年吗？老夫的儿子杜挚企图要构陷你，想置你于死地——当然他没有成功，反而被你抓住了把柄放在了君上的面前。”
“结果呢？明明扳倒杜家的机会就摆在面前，他竟然不珍惜，反而退缩了……你或许记得他那个时候是怎么说的？”
杜津语气一挑，抚摩着自己的胡须，眼神间有些得意。
卫鞅记得，卫鞅当然记得，那时秦孝公的语气在发抖。
他很不冷静地说着这样一句话：
不要再查下去了。
卫鞅相信秦孝公是忍着痛说着这句话的。因为他那个时候面对杜家这个庞然大物是那么的无力，秦孝公作为一个新君拿杜家没有办法，为了秦国的稳定，所以只能忍、只能选择无声地平息掉这件事。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秦孝公是一个软弱的君主。正因为有这样一段经历，所以秦孝公才不想再去忍耐世族，不想再逃避秦国的积弊。
所以秦孝公决心变法，决心彻底解决掉秦国世族的问题。
卫鞅深知，秦孝公绝非杜津口中的软弱君主，秦孝公会给杜津带来这样的印象，只是因为那个时候的秦孝公还年轻，他刚刚接过秦国君主的位置不久，对治理国家还没有太多的经验。
直到现在，秦孝公依然年轻，才二十三岁。
而年轻，就是和国内积弊斗争的资本。
想到这里，卫鞅的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对杜津说：“对……他那个时候是有些怕你们——”
“但是君上接任君位，已经有四年了。”
卫鞅接着说道：
“你怎知他还会继续害怕世族的势力？你怎么知道他就会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是杜家被他所玩弄？”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茫然无措的秦国新君了，你拿看娃娃的眼光去看如今的君上，岂不可笑？”
“难道他不是个娃娃吗？”杜津反问道，“今年也才二十三。”
“他是个有自己主见的一国之君。”卫鞅坚决地回答道。
杜津轻声说道：“好，就算你说的对，他是个有自己主见的一国之君——可你一个几乎没有实权的客卿，来这里能拿我怎么办？”
“当你回去的时候，你会发现君上已经在群臣的沸沸扬扬的议论下服软了，他还是不敢轻易对杜家下手；而你，拿不出任何办法来对付老夫，因为君上没有给你实权，你连让我吃亏都做不到——你对付我的幻想终究会破灭，而卫鞅，你，永远也别想扳倒杜家。”
杜津描摹着美妙的图景，说着说着，脸上愈发的高深莫测。
而卫鞅却在此时发出一声疑问：“永远也别想？”
杜津得意地说道：“是的，你永远也别想。”
卫鞅思忖了一下：“可是……如果君上给了我处置杜家的实权呢？”
杜津整个人都随之一震。
“这不可能。”杜津立刻回答道。
“当然可能。”
卫鞅简短地答道，向景监伸出手，唤道：“景监。”
景监知道卫鞅的意思，将腰间的定秦剑拔出来交给卫鞅。
卫鞅双手接过，一柄长剑直指杜津：“杜家家主，可认得这把剑？”杜津看着这把剑，被阳光照耀着的额头开始生汗：“……认得。”
“什么剑？”卫鞅问。
杜津擦了擦额头，强自镇定了一把心神：“秦国的镇国之宝，君上腰间的定秦剑。”
“杜家家主一定知道这把剑有什么意义啊？”卫鞅接着问。
“见定秦剑，如见君上。”
杜津咬着牙从牙缝中间挤出了这八个字。
秦国君主君权的象征，他怎么会不认得？卫鞅手中拿着这把剑，就意味着他此刻可以代表秦孝公的意志行事。
就算是卫鞅拿这把剑一剑杀了他，他也不能有怨言……
君上疯了吗？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了卫鞅！一个客卿！
或者说，君上这次是真心实意的想置他于死地？
“原来你知道啊？”景监看着杜津说道，“景监还以为，杜家家主忘性大，早把这茬忘了呢……”
景监以为杜家家主看到他腰间的定秦剑，就该明白这一切——没想到杜津直到定秦剑出鞘才反应过来他腰间佩的是定秦剑。
真是迟钝的很……
景监轻轻地笑了。
而程式看着面前的一切，整个人都愣了。
“君上不仅敢动杜家，而且愿意好好慰问慰问杜家的现状，看看杜家的家主究竟是怎么管自己的封地的！”
卫鞅将定秦剑归入了景监腰间的剑鞘中，对杜家家主说道：“所以，杜家家主，你明白了吗？”
杜津的身体有些发抖，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老夫……明白了。”
他与卫鞅下的这盘棋，应该……是输了。
不用再去赌君上的态度了，也不用再操纵群臣去煽动君上、让君上改变主意了——那把定秦剑，就是秦孝公的态度，就在刚刚，卫鞅将它摆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是真的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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