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孝公的书房,那副平日总是放着竹简的大案上,此时上面正放着一副棋盘,两边搁着棋罐子。
两边有两个人。
秦孝公此时执着黑棋,看着面前的残局,不由的眉头微皱。
棋已经下了几局了。
本来有机会和客卿下棋,但是秦孝公此时的情绪似乎有点不太对。
他望向拿捏着白子的卫鞅,说着:
“客卿,你这棋下的……哪里有这样下棋的?”
他和卫鞅认真下棋,但是现在他和卫鞅下的,还叫棋吗?
卫鞅手中执着棋子,正要落子,却见白子四塞无息已成死子,再也没有可以下的地方……
他捻着棋子的手指头猛的一缩,将手中的妻子钻进手心,无声的笑了:“君上,不好意思……”
“我以为你会下棋的。”秦孝公默默的摇了摇头。
卫鞅摊手:“说不会下就是不会下,君上以后还是莫要找臣下棋的好。”
“我还是不信。”秦孝公的语气里犹然有着一丝不甘,“客卿怎么可能不会下棋?一定是在糊弄寡人……”
“没有糊弄君上。”卫鞅直直的说着,一丝厌烦之意升腾而起。
今天也不知道怎么的,秦孝公的兴致突然起来了,推开那扇通向禁室的们,非要和卫鞅手谈一局——卫鞅这个时候正好在休息,尽管再三推脱说自己的棋下的实在不堪入目,不好意思和君上下棋,但他的再三推脱,却让秦孝公以为卫鞅深藏不露,更坚定了秦孝公与卫鞅下棋的决心。
于是秦孝公便硬把卫鞅拉到了他自己的书房里,他执黑子,卫鞅执白子,盼着卫鞅能给他来一出奇迹看。
但秦孝公很快发现,卫鞅说的是实话。卫鞅的棋艺实在是糟糕透顶,从他的布子上就可以看出来,他的心根本就不在这棋子上面,除了最基本的章法还遵守着,面对黑子的进攻,根本连反抗都不反抗,只是自顾自的下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于是卫鞅就被秦孝公连杀败了三局,秦孝公想要让先手给卫鞅,但卫鞅却固执的捻着那颗白子不肯放手。
现在,是第四局。
望着面前的残局,卫鞅将手中的棋子轻轻丢进了盛放棋子的棋罐子里,问秦孝公道:“君上还要和臣下棋吗?如果不下了的话,那臣……”
“客卿也太小看这棋局了。”秦孝公打断了卫鞅的话,不满的说着。
“不是轻看,是真的不会下。”卫鞅摇头。从小卫鞅就不爱下棋,会倒总是会那么一点点的,就是懒得打磨棋艺——在魏国的时候,好友魏卬要和他下棋,于是卫鞅就陪他下——连下了十几场棋,卫鞅场场被人杀的大败而还,围观在侧的名士尸佼看着卫鞅如此之臭的棋,连连笑骂,说卫鞅是个臭棋篓子……
卫鞅还记得,那时候,尸佼问他棋艺这么臭怎么好意思拿的出手?他当时是这样答的:
“在棋盘前枯坐有什么意思?”
没意思,所以不想会。
尸佼对这种论调大为鄙薄,魏卬看着那盘臭棋呵呵一笑说道果然是卫鞅,连不会下棋都说的这么理直气壮。
“这有什么可以夸的,不会下棋,在当今其实算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卫鞅如是答着。
但是他从卫国到魏国再到秦国,始终还是不会下棋。
就和他说的一样,他不会下棋的原因,是不想下。
在棋盘面前终日枯坐,推敲着落子,有什么意思?
没意思。
卫鞅的父亲就经常干这种事情,从小到大,卫鞅都不怎么喜欢这黑白分明的棋子。
“明明是客卿不想下。”秦孝公不满的说着。
“或许真的是我不想下。”卫鞅起身,望着面前的残局。
“其实,棋很有意思的。”
秦孝公抬头望着客卿,试图说服卫鞅,让卫鞅认识到其中的意趣:
“天下,不正如这棋局一般吗?”
卫鞅沉思片刻:“如果天下是棋局的话,那这局棋局可比这棋盘有趣多了。 ”
秦孝公想了想,手中的黑子明晃晃的亮眼:“那么这天下的棋局,客卿会下吗? ”
“棋的话,臣不会下——”
卫鞅依旧摇头,毫不在意话里的“天下”二字,目光直直的看着秦孝公:
“臣这一辈子,能做到极致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变法。”
“变法亦是一场局。”
秦孝公执着黑子的手向前一伸,那颗棋子就那样落在了棋盘上,发出了“铮”的一声响。
卫鞅望向那颗棋子。
而秦孝公此时已经站了起来,认真的打量着卫鞅。
卫鞅知道秦孝公想要说什么,悠然答道:
“天下的棋局,变化莫测,臣没有十分的把握——但这变法的棋局,臣帮君上来下,就绝对不会输。”
秦孝公看着卫鞅这番神情,惊诧的微微的挑起眉头,似乎在问:为什么?
卫鞅自然是有答案的:
“因为卫鞅这一辈子,就只做这一件事情,卫鞅有必胜的把握,所以变法不会失败。”
秦孝公听着卫鞅的话,猛地一愣。他想要表达的,并不是这个意思——他是想说,如果客卿将变法的那股热情拿到棋局上哪怕一点点,他下赢客卿都不会那么容易……
却不料,卫鞅的眼睛里,依然只有变法,对面前的黑白二子,一点都不上心……
罢了,本来是想和客卿做个耍子,既然客卿不喜欢下棋,以后就不要摆出这副棋盘来给客卿消闲了……
秦孝公微微摆手:“我当然相信客卿的能力,这本来就是无可质疑的事情——”
说到这里,秦孝公想要突然想起来什么事情似的,问卫鞅道:
“杜家闹成那样,我们光凭法度,真的就能治的住他们吗?”
“能。”
卫鞅轻声答道:
“除非他们不想做大秦的子民了。”
秦孝公点头:“我知道客卿的办法可行,但是想到杜家翻云覆雨的能力,我还是隐隐间觉得后怕……”
“那已经是过去了。”卫鞅摇头。
秦孝公凝重的目光望向卫鞅:“但毕竟是秦国第一世族。”
秦国第一世族?
讲句实话,卫鞅是打心底里瞧不起这些吃老本的世族的——就算是第一那又如何?
于是卫鞅冷笑了一声,眼神也跟着那声冷笑,变得寒冷起来:
“那又如何?毕竟是秦国的——在未来,全是君上的。”
秦孝公听着这话,点了点头。
弯下腰来,卫鞅抓起一把白色的棋子,看着秦孝公。
秦孝公不知道卫鞅抓这么一把棋子是做何用意,疑惑的看着卫鞅。
只见卫鞅的手缓缓的松开,手中白棋如同瀑布一般向下洒去,声音就像退潮的水,稀里哗啦的落进了棋罐子里。
而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卫鞅这一松手,白棋竟然一个都没有溅落在棋罐子外面,看的人一阵舒爽。
秦孝公是没有心思去数棋子有没有落在外面的,他只是认真的听着,听着卫鞅如是开口:
“如果变法果真是一场棋局,那么那位杜家家主,下的是必输之局。”
从卫鞅的话中,秦孝公读出来的是一如既往的自信。
于是秦孝公也变得自信起来。
因为自己的客卿从来不会说大话。
他说杜家家主会输,那他便一定会输。
……
面前的棋盘一片杂乱,杜津望着面前的棋子,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然后,棋盘翻了。
听着棋盘发出的闷响和棋子落地哗然的声音,看着地上跳跃着的黑白二色,杜津的心里不由得一阵的烦躁,翻倒棋盘的手不自觉的开始颤抖起来。
人都说下棋可以静心,为什么自己的心却静不下来?
他自奕了那么多场棋,没有一场让他心情平静下来, 心情反而跟着,愈发的烦躁起来。花白的胡子抖动着,这表明他。
如果杜挚在的话,或许还可以陪杜津来静静心——可这混小子,将自己传给他的那些靠近栎阳的宝贵封地丢了不说,还呆在栎阳城不肯回来了……
那栎阳城有什么好?只是因为一个糟老头子和一个孽种,他就辞掉了所有的官职,和他这个做父亲的反目成仇?
原先他以为变法不好,现在,他认为变法可恶。
这一切,不都是因为那“变法”两个字吗?
“砰”的一声,是杜津在重重的拍打那张案。
仆役们听着书房里面发出来的动静,胆怯的站着,不敢做声,也不敢进去看,生怕被杜津呵斥上那么一通丢了饭碗……
最近这位杜家家主发脾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谁也不知道这位家主为什么发脾气,有人进去想要查看家主的情况,但,无一例外是被骂出来的。
连杜津的夫人去抚慰杜津的情绪都被骂出来了,这事儿还有谁敢管?
久而久之,谁也不敢管杜津这码事情了。
杜津瞬间觉得身边连一个可信之人都没有了,偌大的杜地明明都攥在他的手里。
但是,他隐隐然的觉得有一种害怕的感觉,在攫取着他的心脏。
杜家经过三年前的那场暴乱之后,实力已经不复从前,再也达不到从前那个“秦国第一世族”的威势——而就在此时,尽管杜家的所有人都站在他这一边,他还是害怕。
秦国正在变法,万一一步走错,便是步步错,杜地将被变法吞没——而那些属于杜家的权势,也会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面对这种权势覆灭的恐惧,他不可能不害怕。
他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去抵抗变法。
但是不抗拒变法,他几乎是死路一条了。
所以变法是必须要反对的。
不,变法并没有那么可怕,那卫鞅只是一个客卿,君上还那么年轻,变法或许只是秦孝公一时热血上头——这样的变法能持久才奇怪……
他竭力的说服着自己,一时间他似乎真的将自己说服了——而且杜家的势力如此庞大,是秦国的第一世族——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怕卫鞅?怕变法?
这番理论很能说服他——就算杜家已经不复以前的威势,他,杜家的家主,也不至于去怕一个年轻后生和客卿吧?
说不怕是假的,否则他就不会抗拒变法,也不会莫名其妙的烦躁了。
但,就算是内心的最深处隐藏着害怕,杜津也要和卫鞅好好的斗一番法!
他比那位君上、比那年轻的客卿老的多,有的是阅历,有的是对秦国的经验,而且他拥有着权力,他为什么就不能放手一搏?
再仔细想一想,这样的变法,在秦国能成吗?
不能成!内心复又平静下来,尽管杜津的眉心还带着一丝消解不去的躁意,可这并不是问题。
杜津揉着自己的眉头。然后捡起来地上的一枚棋子,狠狠的在案上一掷。
棋子打着转,最后悠悠然的躺在了那里。
“哼……变法。”
杜津冷哼了一声,漠然的望着那颗棋子,良久默然无言。
而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来。
杜津微微的抬起头来,看到来人的身影,低声笑了:
“栎阳令,你来了。”
来人看着撒了一地的棋子,正自诧异着,听到“栎阳令”这个称呼,脸色立马变得不好起来:
“家主不要叫在下栎阳令——在下已经不是栎阳令了。”
杜津却是不管来人的脸色,幽幽的说着:
“你迟早会坐回那个位子,老夫叫你一声栎阳令又何妨?”
“在下杨安。”来人不安的如是说着,脸上虽然是一团和气,但却笑得很尴尬,“不在其任,不谋其职,不堪当此称呼,请家主还是叫我杨安的好。”
杨安,是原任栎阳令,以前是现任栎阳令王典的上司,后来因为构陷卫鞅的事情丢掉了官职,回到了杜地——
按理说,杨安该就此清闲了——被秦孝公废了官职的人,还有谁敢用?
杨安也是如是想的……
可杜津就偏偏敢用。
而且这杨安,还光明正大的走进了杜津的书房!
“栎阳令。”杜津依然如是叫着,“你的才能,配得上当栎阳令,老夫不叫你栎阳令,又该叫你什么?”
杨安虽然以前是栎阳令,但是现在,不说王典已经是栎阳令了,他不会抢他以前看中的下属的职位——就算栎阳令的职位摆在他面前,他现在也不想做了。
这样的官职,太累,太累……
这是杨安真实的心意。
于是他迟疑了一会儿,说道:
“在下……不想做栎阳令,只想在自己的家乡踏踏实实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杜津清冷的声音打断了:
“由不得你。”
“老夫能让你当一次栎阳令,就能让你当第二次、第三次……总之,老夫要你当,你就得当。”
“这是你的命。”
听着面前这位杜家家主所说的话,看着杜家家主闪烁不定的眼神,杨安的内心不由得升起了一丝莫名的情绪。
是怕,还是更深的恐惧?
杨安不知道。
他连自己的命都选择不了,被面前年迈的杜津玩弄于股掌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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