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孝公在那边处理着他的事情,而与此同时,卫鞅这里反倒变得清闲了起来。
这一轮的变法法令差不多也都发出去了,再颁布法令也只是在这个框架上的补充,虽然以后禁室的任务会变得比以前更加繁重,但每天辛辛苦苦伏案修改变法法令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卫鞅两年客卿看似做的清闲,实际上每天都在为这些变法法令操劳,不知道撒了多少血汗——当这批变法法令完全颁布下去之后,卫鞅顿时感觉浑身轻松……
他或许,是时候小小的休息一下了。
等变法有了效果,至少也得等今年秋冬之交吧。
此时的卫鞅浑然不知秦国的世族在变法的后面搞什么小动作,如果让卫鞅发现了有谁在变法后面搞小动作,一定会想办法把他们抓起来好好对付一番。
但是卫鞅没有看见,所以,他没有办法。
这一天,卫鞅得了闲,出了府邸来转圈子。
他看见了原来杜挚的府邸,那座府邸已经空了,人员进进出出的,好像是要从这座府邸撤走。
而在府邸的门前,卫鞅看见了杜挚。
杜挚的脸色很是不好看。
他的面前跪着一个人。
那人看着面善,卫鞅细细一看,才想起来——这人似乎是杜挚的掌事。
他看了看,摇了摇头,想这些是人家的家事,正准备走,却突然看见那掌事跪在杜挚的面前,说话了。
他低声的唤着,请求着,想让杜挚听自己一句话:
“主君——”
“我知道,你们这些我父亲的旧人在我身边过的很不愉快。”
杜挚满脸满脸的不高兴,可语气倒还平稳。他没有发火,对着那掌事,就那样说着:
“现在,我给你们机会,回到我父亲那里去,回杜地的路费都给你们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离开主君,家主会骂我们的。”掌事如是说着。
“不要叫我主君,他才是你们的主君。”
“但老家主的确说了,要小家主做我们的主君。”
杜挚嘲讽似笑了:“我这样的人,还能做杜家的小家主?”
杜津的儿子里面,就属杜挚最有出息,且杜挚又为嫡长,杜家人都视杜挚为未来杜家家业的继承人,这声“小家主”,就代表着杜家上上下下已经承认了杜挚的这个身份。平日里到了杜地,杜家人都这样叫杜挚。
可是杜挚这次干了什么?
他竟然不问父亲的意思,将父亲分给他的封地交给了君上!
而且,他不跟着父亲反对变法,反而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他父亲辛辛苦苦布下的局破坏殆尽——这难道不是在拆杜津的台?
尽管干出这样的事情的杜挚已经一无所有,但是,终究是一个威胁,一个会破坏杜津计划的威胁。掌事不想走。他要看着杜挚——万一这位小家主又闹出什么事端,老家主能饶的过他们这些家奴吗?
“小家主想不想当家主,那是小家主的事情,我们这些人又有什么权力讨论这种问题?”掌事干干的笑道,“只是……我们要护得小家主周全。”
杜挚沉默了一下,冷笑道:“我不小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再说,你们这些家奴干的就是护我周全的事情?一个个都把我把火坑里推!”
杜挚陡然怒了起来。他生气,他非常生气,如果没有他身边这些平常看起来唯唯诺诺的家奴,那份所谓的上书根本不会莫名其妙的出现——换句话说,栎阳城里前面搅起来的波澜,全都是这些家奴凭借着杜津的命令、借着杜挚的便利搞出来的——这老家奴和自己的父亲联手瞒的自己好苦!
而且,他们这是早有谋划,早就打算好了利用甘龙的死来造这场声势。
这让杜挚更加不乐了。
他对自己的父亲感情微妙,他不敢相信这是他的父亲对他干的事情,但是对这些家奴,杜挚却是绝对不会隐忍的: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些家奴来胁迫我?你们该回杜地的,就不要在我身边留着了,我养不起这么厉害的家奴。”
掌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这都是老家主为了小家主好,如果小家主不领情,老家主……怕是会心寒的。”
“张口老家主闭口老家主,那我呢?”杜挚直直的看着掌事,“连你们这些奴才都不如?还得让你们这些低贱的人时时刻刻的看着,被你们控制着行事……你觉得这种生活对于一个世族来说很自在?”
掌事说不出话。
是的,他从来只想着老家主,从来都没有想过面前的杜挚心里到底怎么想。
杜挚,毕竟是杜津的儿子。
他们这样对杜挚,万一哪天老家主发火了,他们这些家奴该怎么办?
“不自在。”于是掌事说道,“小的知道小家主不自在。”
“那为什么就不能让我过的自在一点呢?”杜挚问掌事,“你们为什么就不肯回去?那样我自在,你们也自在,反正你们喜欢的是我父亲,又不是我杜挚。”
“是老家主……”
“少和我提老家主。”杜挚打断掌事的话,“现在我是你们的主君。”
“现在我命令你们,回去,回杜地去——我要你们消失,你们,是做还是不做?”
杜挚的眼睛里迸出了寒光,看了掌事很久很久。
掌事看着杜挚,沉默良久,然后迟疑的声音缓缓的从嘴巴里吐了出来:
“是,主君。”
掌事走了,杜挚并没有就回到那座府邸之内。
府邸空了,他自然不会再住进去,而是转身就走。然后,在转身的瞬间,他看见了卫鞅。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起来,打量着卫鞅浑身上下,只是瞬间,杜挚的目光就在卫鞅身上转了好几个圈。
这目光让卫鞅很不舒服,直让卫鞅怀疑自己身上是不是有脏东西。
然后卫鞅又打量了自己一遍,确认了自己身上没有脏东西,这才向杜挚慢慢的、一丝不苟的行了一个礼:
“杜大夫。”
他向杜挚行礼,并不代表他喜欢杜挚,而是因为,他对每个他认识的官吏都是这样的礼节。
他还是不喜欢杜挚,甚至讨厌杜挚讨厌的很。
当年和杜挚的过节,和杜挚做的那些事情,卫鞅不会忘。
杜挚显然是懂的,而他却没有回礼,只是冷冷的看着卫鞅:“刚刚的场面,客卿看来已经看在眼里了。”
卫鞅直白的答道:“是的。”
“让客卿见笑了。”
“那是杜大夫的家事,卫鞅为什么要笑?”卫鞅轻轻的摇了摇头,“杜大夫想必是不会住这府邸了吧?不知杜大夫的新府邸……”
“不太远。”杜挚说着,用下巴指了指那边,“我在街那边买了一所宅院,不大,但是过的也舒坦。”
“那不错。”卫鞅真是这么想的。
杜挚听到这三个字,突然就转了话题:
“客卿……这几天的心情似乎也很不错?”
“尚好。”卫鞅没有多说。
杜挚盯着卫鞅,似乎想要从那张平淡的脸上盯出花来。他觉得这张脸实在是太惹人讨厌了,他必须说些什么,才能将这些心中的疙疙瘩瘩全都消磨干净:
“客卿的心里或许在想,我杜挚不反对变法了,在朝堂上做了那些事情,那就代表着我真的在支持变法?”
卫鞅从来没有指望过这样一个人去支持变法,此时听着杜挚的话,不由愕然。
自己并没有这样的想啊!
可杜挚显然就认定了卫鞅是这么想的了,呵呵冷笑几声:
“卫鞅你太自以为是了!”
自以为是?自己又哪里自以为是了?
正在卫鞅发蒙想要辩解什么的时候,杜挚却不给卫鞅发话的机会,接着说着:
“我不反对变法,是因为我那已经故去的老师的命令,不想插足变法的漩涡罢了,这一切从来也不代表我会支持变法——我依旧和那年你见到我一般讨厌变法。”
“秦国是不会接纳你的变法的,到时候,你就等着你的变法溃败吧。”
杜挚冷冰冰的说着,到了最后,还不忘加上一声哼。
然后杜挚连理都不理卫鞅,转身就走,背影看起来还气呼呼的……
卫鞅看着杜挚的背影,还在发愣,过了好久好久,这才反应过来,低低的笑出了声。
嘴上说着这样的话,心里还不定在想什么呢。他虽然还是喜欢不起来杜挚,但是,这样的人,的确……倔强的可爱。
卫鞅呼出了长长的一口气,感慨道。
于是,他觉得,是时候离开这个地方了。
离开这里,并不意味着他走过栎阳城最主要的干道,走过栎阳市,甚至连栎阳宫的宫门都经过了——当然没有进去——卫鞅这才在入秦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把小小的栎阳城转了个遍。
他入秦以来,把身心都献给了变法,以至于连好好看看栎阳城的机会都没有。
这是他第一次有闲心出来,一个人逛完了这座城。
栎阳城并不大,别说比山东六国的首都了,就算比起秦国曾经的首都雍城来说也小了好多。
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个首都该有的东西栎阳是一个也不缺,只是比不上其他国家的国都那么繁华,显得太简陋了些……
对啊,是太简陋了些,简陋的不像一座国都。
卫鞅突的停下脚步来,望着一道屋檐。
这道屋檐大概是属于一位官宦人家的,简单朴素,很合卫鞅的口味。
他记得,栎阳宫的屋檐的风格也差不了太多,只不过栎阳宫比起栎阳城里的其他建筑来说更加宏大,仅此而已。
如果有一天,秦国强大了,栎阳还能作为秦国首都满足秦国的需要吗?
到时候,秦国是不是……需要另外一座都城?
这样的事情,该和君上说说才是。
他盯着那道屋檐,渐渐的出了神。屋檐本身并没有那么好看,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看的那么认真呢?
直到他发呆发了许久,才被一道突兀的声音打醒: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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