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挚的这份上书可是气得秦孝公不轻。那位郎官的话并不能稍解秦孝公的怒气,反而让秦孝公更加恼火了。
他才站起,又坐下,然后重复着刚才的话,低声恼火的嘟哝着:
“他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他挥挥手,让那郎官告退,然后自己坐在那里生闷气。
杜挚的这篇上书异常尖利。秦孝公是清楚杜挚的,他的上书少有尖利之辞,更别说这样指着鼻子骂国君了——
但是杜挚在这封上书,可真给秦孝公这个难看了!
他说,甘龙的病虽然重,但并没有到这么快就死的地步……
他说,是他秦孝公听了卫鞅的唆使,看不顺眼甘龙,眼睛里容不下这位两朝老臣带头反对变法,这才逼死了甘龙!
他说,秦孝公三番五次登门拜访,就是想逼反对变法的甘龙去死,甘龙心知肚明,就遂了秦孝公的愿——
否则,甘龙怎么会这么快就死了?
秦孝公看到这里只觉得气结,他虽然不怎么信任甘龙,但他何至于去逼死一位老臣?
在杜挚的眼里,自己就那么像一个为了达成变法不择手段的暴君吗?
“他死,和我又有什么干系!”秦孝公愤愤的骂道,然后秦孝公又想说些什么,转而又沉默了下来。
他突然想起来,在甘龙生前,是自己和这位老臣发生了不愉快,他对这位老臣,终究是有歉意的。
秦孝公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将面前的上书缓缓的卷起来。
他打算为甘龙办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然后关于杜挚的这上书,他私下里再和杜挚认真说清楚。
杜挚也不是什么不明事理的人,秦孝公相信只要自己说清楚了,杜挚除非故意闹事,否则他不会不听他的解释的。
就在秦孝公思量着怎么和杜挚解释的时候,突然门外发出一声无礼的尖喝,那清亮而充满悲戚的声音,分明是一名女子的声音。那声音,分明在斥责着正坐在这里的自己:
“是你吗?!”
秦孝公被猛的从思索中震了出来,这下他看清楚了,站在门前的是甘氏。
甘龙的女儿。
自己的结发妻,秦孝公却从来没有当做妻子来看过——而直到此时,他才真正体会到她发自内心最本源最痛彻心扉的悲伤。
“甘氏?”秦孝公试探的问道。他看出甘氏此时的情绪极其不稳定,苍白的脸上两只空洞的眼睛直丢丢的看着他,看的他心里都打起了鼓。
“我问你……”甘氏站都站不稳了,只好扶住门的边框,声音苍凉,“是你……逼死了我父亲吗?”
秦孝公听着甘氏也说自己逼死了甘龙,不由的无奈起来:“很巧,杜挚也说我逼死了他。”
“你有没有?你有没有!”
甘氏却不管秦孝公的话,只是重复的问着那一个问题。“我说的话,你信吗?”秦孝公凄然一笑。
“我只要你一句话。”甘氏冷冷的说着。
秦孝公听着,然后说:“我没有逼死你父亲。”
然后还生恐甘氏没听清楚似的,补上三个字:“你信吗?”
甘氏愣了一下,轻轻的摇了摇头:“我不信……”
秦孝公听到那三个字,感觉自己的人浑若掉进了冰窟:“你是真的恨我了。”
“我又没有爱过你。”甘氏的话透着丝丝凉气,透着无尽的绝望。
然后,她转过了身去。
她真是恨透了这座栎阳宫,她要离开这个地方……
“你要去哪里?”秦孝公望向甘氏的背影,问道。
“离开这里,去陪我的父亲。”
甘氏头也不回的说着,突然,她回头,讽刺的对着秦孝公笑了:
“君上,你真该听听外面的人都是怎么说你的。”
逐渐,她的身影淹没在了远方,只留下了秦孝公茫然的坐在当地。
今天是怎么了?先是有郎官说外面有话对自己和客卿不利,然后又有甘氏来对自己说这种话……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
杜挚依旧坐在老师的面前,只是老师的尸体已经被收敛进了棺木。杜挚死死的盯着棺木,就当自己还看着老师一般。
他在老师面前坐了将近两天,此时的他,依然不能相信自己的老师就这样走了。
老师真的不在了吗?
杜挚的脑袋依旧发着蒙,他多么渴望有一个人来打醒他、来告诉他自己的老师究竟只是做了个梦长睡不醒还是真的就这么去了——可只顾着照顾杜挚的杜少言没有这个觉悟,而甘龙府邸的家仆又唯唯诺诺的,几乎没有一个人可以告诉他这个时候到底该怎么办。
甘龙府邸的门依旧紧闭着,门内的人,不知道外面掀起了多大的浪潮。
“当今君上逼死两朝元老”的消息已经在栎阳城传疯了,传说秦孝公逼死反对变法的甘龙,是为了消除变法的阻力……
当然,大家都是不敢相信是秦孝公逼死甘龙的,人们的目光,都纷纷落向了和甘龙在廷议中有过冲突的变法的坚决执行者卫鞅。
大家都知道甘龙反对变法——听说变法的人向来冷血,这种事情,听起来也很像是卫鞅能做出来的……
而这些,杜挚统统不知道,他也一直坐在这院落里,从未离开半步。甘龙的府邸的大门将杜挚和这一切繁杂的事情统统隔开了。
这对于杜挚大概也是件好事,不然当甘府的大门被打开的那一刻,他或许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一切……
然后,甘府的大门,应声而开。
甘氏一个人跑了回来,衣服还像个样子,但整个人都像被抽干了,一开门也顾不得家仆上来照料,就踉踉跄跄的往父亲停尸的地方跑。她刚跑到门口,看到那口棺木,顿时觉得膝盖一软,就跪了下来:
“父亲……”
杜挚听到了门前的动静,转过身来,对甘氏行了一个礼,说着:“夫人回来了……”
“杜大夫,父亲……他……真的不在了?”
此时的甘氏就像一个无助的小孩子,虚弱的对着杜挚问道。
杜挚只觉得心头一酸:“或许……真的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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