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鞅的眼神很真挚,毫无杂质,却刺骨无比。
栎阳令感觉自己的心被这目光穿了个通透,一点也不漏。
因为卫鞅说的都对,他是在不懂装懂。
“秦公。”卫鞅转向秦孝公,“这栎阳令明明对杜济的死的来龙去脉都不懂,但是他偏偏就能判定这人是被毒死的,而他还偏偏就能怀疑和这案子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臣就是幕后主使……栎阳令这奇思妙想——或者说主观臆断,是不是太过分了?”
“还是说,栎阳令凭着他是栎阳的长官,就可以为所欲为、随意定人生杀了?如果秦国官吏每个人都像栎阳令如此为了一己私利行事,哪个士子还愿意到秦国来为秦国做事?栎阳令所作所为,实在是令人寒心!”
卫鞅冰冷的目光望向栎阳令。
“你!”
栎阳令听着卫鞅的话,几乎要吐血,可他却没有办法来辩驳。
栎阳令把杜济之死搞成这样终究是为了讨好杜家,而目标转移到卫鞅身上,只是因为栎阳令知道杜家和他都对卫鞅保有极大的警惕,而这时杜挚又找上了门,于是顺水推舟,将这祸事就这样栽赃给了卫鞅。
谁会想到卫鞅,一个两次面见秦公长策都不被见用、被士子圈子讥讽的体无完肤的士子,竟然能唤得秦孝公亲临公堂,任他去将自己撇个一干二净?
栎阳令在这位年轻的秦公面前,可真耍不出什么花招,甚至不能让自己的败势来的稍微慢一点……
他承认,他败了。
这次真是极其的失策……
但是栎阳令相信自己,就算这案子再怎么样,自己也不至于太惨。
他毕竟是堂堂一个栎阳令,秦孝公难道真的会为了这个微不足道的案子对他怎么样?
他看着秦孝公。
而秦孝公却对他不屑一顾,只是看着卫鞅:“卫鞅所言甚是,这案子需要重新来过。”
秦孝公的目光有些漫不经心,突的那目光瞟向他,栎阳令顿时有一种沉重的感觉在心头飘起。
秦孝公开口了:“你叫什么名字?”
“回君上,臣叫杨安。”栎阳令一拱手,如是答道。
“哦,杨安呀……”
秦孝公低低的“哦”了一声,仍然是用着那副漫不经心的语调,缓缓说着:
“这栎阳令你也不用当了,收拾收拾,回家养老吧。”
什么?!
就这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就打算让他回家养老?
他辛辛苦苦几十年,好不容易才爬到这个位置上来……君上你一句话,就打算罢了我的官,让我回家养老?
栎阳令被这句轻飘飘的话震的半天缓不过神来,良久才从嘴里飘出一句话:“什么?君上……”
“还没有听明白吗?”秦孝公不屑的看了栎阳令一眼,“栎阳令不需要你当了,从今天开始,你可以收拾东西从这府邸走了。”
一个“走”字,栎阳令却从中听到了“滚蛋”的意味。
几十年的努力,到头来尽化作了一片虚无……
栎阳令……不,杨安的心中升起一片酸楚,然后,他愤懑的目光瞪向卫鞅,似乎要将卫鞅瞪成一片灰烬。
都是因为这个人!
而卫鞅浑若没看见似的,一言不发,只是看着秦孝公。
“君上!”
这时突然有人叫了。杨安一看,是他那个不听话的叫王典的属下:
“君上,栎阳令在这官位上做了那么多年,恪尽职守,也算得上是一个好官——为何要因这一件事情废了他的官职?这合适吗?”
王典竟然会站出来为他说话?
杨安这时候有点不安了。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他这个属下对他还是相当忠诚的,只是他自己有自己的坚持罢了。
王典,想必是真的不愿意让他走吧?
而他听见那些吏官中间也响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果然大家都是念旧情的……
“就算他过去做了千千万万的好事,但是,他做了这么一件事,他就已经配不上去当栎阳令了,这和前面他在栎阳令任上如何如何半点关系都没有——”
秦孝公问道:
“而恪尽职守,不该是他的职责吗?我现在惩罚他,和他前面的事情有关系吗?”
王典迟疑了:“……没有关系。”
“我只罚了他的官职,其他的,我什么都没有动。”秦孝公如是说道,“那是他该得的,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王典真的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他拱了拱手,就退了回去,脸上依旧有不满浮现着。
“原来如此,多谢君上。”
杨安向秦孝公行了一个长礼,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
栎阳令的印绶,是杨安作为栎阳令的象征,此时被他拿了出来,交到了秦孝公的面前。
景监代秦孝公收下了,然后:
“君上,臣告辞。”
杨安缓缓倒退,然后消失在秦孝公的面前。
这礼节做的倒是有板有眼的,但看着这人,秦孝公可一点也不觉得舒服。他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目光转向卫鞅:
“你赢了。”
“多谢秦公成全。”卫鞅答道。
这下卫鞅算是洗脱嫌疑了,但是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处理完……
“听说你还对我有话要说?”秦孝公问道。
“是的。”卫鞅答。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就在这里说。”秦孝公说着指了指这荒芜的后园。
这地方实在是狼狈极了,一条破船在那里摆着,旁边还有一具尸体,尸臭味道时时刻刻都在挑战着人的嗅觉下限。
“这里……真的不合适。”卫鞅皱了皱鼻子,如是说着。
作为一个有洁癖的人忍着闻了这么久时间的臭味、看着一具脏的不忍直视的尸体他已经快忍不住了,如果不是秦孝公还在这里的话他说不准会就这样落荒而逃……
“那么哪里合适?”秦孝公问道。“臣是说,这里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处理完。”卫鞅如是答。
这时景监还在一边沉思着。他想着想着,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事情似的,对秦孝公说道:“君上,可否将那金子再给臣看一下?”
秦孝公被景监猛的一惊,然后将手中的布囊递给景监。
景监看着那布囊,然后再将那金子掏了出来,看着看着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怎么了?”秦孝公和卫鞅同时发问。
“杜家,是杜家私坊铸造的金子……”
景监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握紧了那金子,猛的转向还在一边的刘六:
“大伯,这金子到底是谁给你的?”
刘六被刚刚眼睛里所看见的事情所震撼,还在一边愣怔着呢!
一听景监问他话,刘六吓了一跳,然后说着:“小民也不认识,只记得是一身黑衣……”
“那时候小民正到处都找不见自己的船,然后回到家里,见到一个黑衣人,拿出这金子,说他拿走我的船了,要借一天……”
“然后他就没还你的船,是吧?”秦孝公问着。
“对啊!”刘六恍然似的答道,“小民再见到自己船的时候,就已经是在公堂上,破掉了。”
“这里面的水很深啊……”秦孝公喃喃着。
“说到这里,这事情确实和杜家有关系……”王典沉思道。
“是杜挚。”卫鞅突然说道,“杜济是他派人做掉的,然后杜挚又和栎阳令勾结,将这脏水嫁祸到……”
秦孝公听着听着,突然暴喝一声:“不要说了!”
“为什么,秦公不愿意听吗?还是不忍心?不愿意面对?”
卫鞅陡然提高了声音,目光明明在其他人眼里只是普通的看,可秦孝公却觉得这目光愈发扎眼,直直的刺人心神。
他想逃,又逃不过这眼神。他恨不得将自己的双眼蒙起来,但是就算是将双眼蒙起来,他也是逃不过这目光的。
“这个案子,不要再查下去了。”
秦孝公劈手夺过景监手里的那块金子,站在那里,低着头,指着王典说着:
“那人,将刘六放了,把这里清理干净,对外面和杜家的说杜济是溺水身亡,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君上,明明不是……”王典辩白道。
“事情就是这样的!”秦孝公沉声说道,“怎么,你做不了?”
“臣……”
王典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而秦孝公看他这样子,干脆也不对他抱希望了,直接对景监说:
“景监,你带他去办!”
景监无奈的摇头,领命而去。
而卫鞅此时依旧死死盯着秦孝公:
“难道这样就能掩盖秦公与秦国世族之间的问题吗?秦公真的以为这样,秦国的问题就可以得过且过的糊弄过去了吗?”
“你是什么意思?”秦孝公这次却再没,沉下声来质问道。
“这样的事情可以发生一次、两次,但这种事情如果再多发生几次,秦国会怎么样?还让秦公给他们打理后续的问题?”卫鞅问着,“如果有一天,秦国真被这些力量拖下水了,秦公那时候再想着强国,还来得及吗?”
“……”
“在这些世族力量中间周旋秦公不觉得累吗?”卫鞅问。
秦孝公顿时觉得泰山压顶,不由感慨道:“累。”
“秦国更累啊。”卫鞅低声说着。
秦孝公他累吗?累。
秦国被这些负累拖的累吗?
但问题是,这些世族真的是天大的负累吗?自己一直以来都以为这是秦国国力的依靠,一旦离开这些依靠,秦国就会崩溃……
不,这样的依靠,真的是必需品吗?
秦孝公听着这句话,恍然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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