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易晖不做声,周晋珩便把车载音响打开,在舒缓的音乐声中问他下午去哪儿。
“去美协。”易晖简洁明了地说。
地方离这儿很近,周晋珩开得不快,还是在半个小时内到了。下车时周晋珩问几点来接,易晖说:“不用,我自己回去。”
走在美协大院的林荫道上,易晖想,接下来的四个月绝不能再主动招惹周晋珩,说话也不行。这家伙不知何时学会的本领,不仅会自我安慰,还会发散别人的话给自己加油打气,一句简单的话也能被他解读出别的意思。
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根本没必要通过这种精神胜利法给自己打一针麻醉剂。
易晖发现自己最近拿两辈子作对比的频率又走高,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说那些话时是否真的没有其他含义,比如下意识地表达关心。
这个念头让易晖感到惶然,美协大楼里在举办一场美术交流会,他听完讲座便走到角落里坐下,抱着一次性杯子发呆。
“请问您介意我坐在这儿吗?”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易晖想也没想就说“您坐”,等那人真在旁边的空位坐下了,易晖侧头看一眼,登时呆住。
那人微笑着伸出手:“你好,我叫方宥清。”
迟疑了约有三五秒,易晖才抬手回握:“我叫江一晖。”
这里本就是一个为美术爱好者举办的交流会,遇到他并不稀奇。易晖这么想着,喝了一口水,抚平听到这个名字起就过速的心跳。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方宥清的名字,第一次是上辈子,从别人口中听说方宥清是个多么优秀的人,周晋珩对他有多么念念不忘,易晖自惭形秽的同时,心里还抱着希望,他认为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周晋珩已经跟他结婚了,会慢慢忘记那段无疾而终的初恋。
结果是他太乐观,纵观那三年,哪一次周晋珩不是因为那些未能实现的遗憾迁怒于他?就连肢体触碰时少得可怜的温柔也是看在那一点相似上施舍的。
用余光打量身边坐着的人,易晖发现自己和他确有许多相似之处,一样的琥珀色眼瞳,一样上翘的鼻头,一样不说话时有一个波浪弧度的唇峰,就连下颚到脖颈的线条,都与自己在镜子里看到的差不多。
难怪当年的周晋珩能对自己下得去手。易晖不无自嘲地想,当时因为害羞把**称为做游戏,现在回头看,做游戏才是对他们那段啼笑皆非的关系最好的概括。
没有爱,只有契约,除了那场游戏,便只剩眼下的包养了。如果真有天命一说,他跟周晋珩可能命里犯冲,无论几辈子都注定没好结果。
“我记得江先生是去年美协举办的现场作画比赛的金奖得主吧?”
方宥清的话把江一晖的思绪拉回当下,他应了一声,方宥清笑起来:“那会儿我参与了最终评审,那幅‘破晓’确实惊为天人,不过色彩的运用上过于单调,原本组委会打算把它评为银奖,是我竭力推荐,请求加分放到金奖里去的。”
易晖不知道还有这事,一时不知该先道谢还是该询问为什么。
好在方宥清不卖关子,直接道:“因为画上的人特别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我当时就想,能把一个人画得光芒万丈,仿佛凌驾于山川万物之上,画手一定很爱这个人。”
易晖的心脏猛地跳了下,干咽一口唾沫,说:“不,我不爱他,只是随便画的。”
“啊,居然是这样吗?我还以为全天下爱画画的都会藏这样的小心思,”方宥清面露遗憾,随后又笑了,“不过我说的那个人,和画中人很像的人,他是我的爱人……我很爱他。”
下午易晖去医院看望江雪梅,看见床头放着的一捧雏菊,问这是哪里来的,江一芒把他拉到一边,说:“姓周的刚才来过,妈妈在睡我就没嚷嚷。还好他什么都没说,放下花就走了。”
易晖猜周晋珩最近又闲得慌,不然差遣助理就能办妥的事,为什么要亲自跑一趟?
回去的公交车上在播娱乐新闻,盘点今年丑闻缠身的明星,周晋珩因为罢演风波赫然在列,节目为了追求冲击力,倒豆子般地把周晋珩出道四年来的负面新闻全都搬了出来,包括年初被人拍到前往某婚戒定制中心的事。
这个消息距今已有半年之久,易晖当时刻意回避,后来阴差阳错见到的那枚戒指不知是否出自这家店,现下看电视屏幕上出现的照片,同戴着口罩的周晋珩一起坐在吧台边的不是方宥清又是谁?
不排除有陪朋友的可能,不过方宥清既用了“爱人”这个称呼,总不能是单方面的。
不过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易晖收回视线,望向暮色四合的窗外,躁郁的情绪翻涌而上,突然不想回去了。
他在下一站下车,这一代是繁华闹市区,随便走走都比闷在房间里有意思。
一条静谧流淌的河自商业街东头穿到西头,途径几座古朴木桥,看见前方桥边辟了一块地,凿了一处汩汩流淌的泉眼。
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是他从前的禁地,易晖只记得很小的时候妈妈带过他来这儿玩,全程紧紧牵着他的手,生怕他走丢。
或许因为天色晚了,今天的人没有以往多,他走上前,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站着,看往来驻足的人惊讶于池底铺满的硬币,然后或不屑走开,或掏出硬币许愿。
仿佛从谁身上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那个曾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灵上的自己。
“快,快把硬币给我,我听说这里很灵,我要多许几个愿。”
“……全都扔进去了?”
“嗯啊,多扔点儿显得心诚嘛。”
“许了什么愿?”
“希望时光倒流。”
“嗯?”
“最好能回到咱们俩还在上学的时候,我早早地向你表白,牢牢地抓住你,你要出国我也跟你一起去,休想把我甩掉。”
“现在也很好。”
……
是一对同性情侣,易晖听得入神,忽略了似有若无的熟悉感,兀自站着发呆,直到被一声“晖晖”唤醒,抬头对上两双惊讶的眼睛。
闹中取静的茶馆里,桌椅大半空着,袅袅茶香蒸得空气湿暖,坐在屋里正中位置,初秋寒气被尽数隔绝在外。
叶钦捧起茶杯喝了一口,嫌烫伸了伸舌头,脸上仍维持笑容:“不是就不是吧,我们也就是觉得投眼缘,冒昧打扰,还望见谅。”
易晖垂低脑袋,视线更不知该往哪里放:“你们说的那个人……跟我很像吗?”
“从相貌上来说,不太像。”一直默不作声的程非池忽然开腔,“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易晖嗓子发干:“那……”
坐在对面的程非池垂眼看他捏紧杯壁的手,道:“直觉吧,直觉是不讲道理的。”
“确实不讲道理。”叶钦单手托腮,注视着易晖道,“如果今天只有我一个人,可能只会偷偷怀疑,他也这么认为,我就一个冲动把你叫住了。”
易晖被他看得紧张不已,生怕多说多错,又否认一遍:“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我家住南方,最近来这边工作,过几个月就要回去了。”
“好啦好啦知道你不是了,就当交个朋友,别紧张嘛。”叶钦把刚上桌的茶点推到他面前,“喜欢吃甜的不?”
易晖先点头,再摇头,纠结得脸都红了:“能吃、一点点。”
叶钦笑起来:“那就多吃一点。”
一场如坐针毡的晚茶喝完,易晖忙不迭要走,叶钦嗑完盘中最后几颗瓜子,提醒他记得穿好外套再出门,又问他这看着就扎手的外套哪里买的,易晖回答朋友做的,匆匆扭头往门口走,刚走出去两步,又被叫住。
“你都没问我们在找的是谁呢。”
易晖慢吞吞地转身,视线还垂落在地上:“谁、谁啊?”
“他弟弟。”叶钦指程非池,而后又指自己,“也是我弟弟。”
(下)
因为这个小插曲,易晖走进小区大门时刚过夜里十点。
已经超出十二小时的时限,他却顾不上着急,步子迈得缓慢,边走边凝神思考着什么。
走着走着,眼眶泛起潮湿。
刚重生把会儿,他把上辈子的自己当个笑话,自以为活得透彻明白,结果死得稀里糊涂不说,到最后什么都没得到。
易晖仰头望天,深吸了一口气。原来不是这样,原来还有人惦记着他,还有人一眼就能把他从芒芒人海中找出来。
可他却没有办法承认,说他胆小也好,自私也罢,既已选了这条路,就只能坚持走下去,他承担不起两个人的身份,也不想再回到过去。
回溯时光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机会,可他不想要。
那些爱恨纠葛只经历一次就够了,为那个名叫易晖的傻子伤心一次也够了,他们应该开开心心地活着,而不是为已经死掉的傻子沉湎伤怀。
还傻的时候他就知道要说话算话,说了要做江一晖,哪怕知道是自欺欺人,也要瞒所有人一辈子。
时间久了,说不定就能连自己也瞒过去了。
在小区里转悠两圈,又坐在空无一人的长椅上平复许久,易晖揉着酸涩的眼眶站起来,循着走了无数遍的印象在鹅卵石小路尽头左拐。
揉完眼睛刚能视物,睁眼便看见周晋珩站在家门口的路边上,和上次在门口撞见他收下保安的花的位置一样。
易晖径直走向前,绕过他,走进院子开门的时候,听见周晋珩在身后问:“去哪儿了?”
易晖没回答,拣重点说:“不够的时间明天补上。”
今天耽误的时间明天填补,上周为照顾江雪梅守夜也这么干过一次。
所以他不知道这次周晋珩为什么这样激动,被捏住手腕按在墙上时,他还是懵的。
“我问你去哪儿了。”
嗓音很沉,震得易晖有一瞬的愣神。然而鼻间没有酒味,周晋珩没喝酒,这又是在发什么疯?
“跟你没关系。”易晖看着他,“协议上没说要向你汇报去向。”
他也有脾气,被周晋珩弄到这里,不明不白地被圈养,他心里也存着怨气,眼下又被莫名其妙地质问,易晖再无法沉默以对。
只听一声熟悉的轻笑,易晖刚要趁机把手从周晋珩的钳制中挣脱出来,谁知那扣着他的手突然捏紧,接着后背骤然离开墙壁,易晖整个人被拖着走,跌跌撞撞地往楼上去。
“你干什么……你放开我!”
被大力拽着爬上最后一级台阶,易晖才后知后觉情况不对。
周晋分明是气疯了,藏了许久的暴脾气倾巢而出,或许比从前更甚。易晖觉得手腕都要被他捏断了,摔倒进床里的时候,顾不上头晕目眩,先去揉自己的左手腕。
还好只是发红,没有伤到筋骨,明天他还有一个急稿要画。
周晋珩随后压了上来,见他挪动身体以为他想跑,抓住他的两条手臂分开按在两侧,喘着粗气道:“协议?是啊,我早就该让你履行协议,省得你不在家好好待着到处乱跑。”
这话听着耳熟。想起上辈子周晋珩就是用这句话把他困在家里,他还傻乎乎的当成对自己的担心,易晖忍不住哼笑一声:“怎么,装好人装够了,终于露出真面目了?”
说完他竟感受到一股久违的轻松畅快。
从哆啦哼哼开始,周晋珩不像从前那样鲁莽草率,连对他的好都细水流长,温吞得让人几乎难以察觉,在他身边一点一滴、日积月累,让他没有办法拒绝。
他等的就是这一天,把周晋珩逼急了,让他撕下伪装,打也好,骂也好,捱过去就是真正的两不相欠。想到这里,易晖终于打心眼里觉得痛快,恨不得周晋珩现在就动手,让他从越陷越深的沼泽里脱身。
周晋珩确实被他激怒了,刻意收敛的目光变得锋利,似有风暴在其中酝酿。
等到察觉瞳孔的嗜血中包含着隐约的渴望,再推拒已经来不及。
周晋珩俯**,狠狠噙住易晖半张的唇,先是用力撕咬,接着细细舔舐,趁易晖还没反应过来撬开牙关,灵活的舌探入,交换唾液的同时呼吸缠绕,难舍难分。
上辈子不是没接过吻,偶尔兴致上来了,周晋珩也会勉为其难亲他一下,可这样紧密到近乎融为一体的吻却是易晖第一次经历。
口腔内、鼻息间盈满周晋珩的味道,易晖浑身止不住地战栗,抖得厉害的手终于挣开桎梏,攀上周晋珩的肩,一个大力将他推开,喝道:“你干什么?”
周晋珩目光失焦,还沉浸在刚才的亲吻中,冷不丁被易晖抗拒的眼神打醒,冷笑着说:“你不会以为我把你养在这儿,是为了做慈善吧?”
易晖呼吸一滞,似是没想到周晋珩会如此直白坦荡地说出来。他不想做,不想跟周晋珩做,强作镇定道:“协议上没写要通过这种方式偿还。”
“协议上写了,解释权归甲方、也就是我所有。”周晋珩靠近易晖耳畔,仿佛恶魔下达宣判,“我说怎么还,就怎么还。”
他一手撑在易晖身侧,另一只手往下,掀开单薄的布料,灼热的掌心触在腰间敏感的皮肤上。易晖抖得更厉害,奈何他力气不比周晋珩,两只手都按不住他一只手,由着他撩开下摆,将衣服推至胸口,大手在他微凉的皮肤上来回摩挲。
粗重的喘息萦绕在耳畔,湿热的唇瓣落在锁骨上时,易晖猛一个激灵,垂搭在床沿的手摸到床头的电线,咬紧牙关拽起,只听一阵混乱响动,放在床头柜上的玻璃台灯被他连灯罩带底托拎了起来,重重砸在周晋珩身上。
动作随着玻璃破碎的声音停止,又没完全停下,趴在他身上的人抬起头之前,还埋首在他肩窝里深嗅了一口。
许是疼狠了,易晖听见他的呼吸都在断续地颤抖。
周晋珩咬着牙,因为太用力脖子上的青筋迸起,看起来凶得像要杀人。可迎着目光与他对视的时候,易晖还是看到他眼中隐匿在暴怒里的眷恋,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投射在他眼底的痛苦。
那痛苦好似化为实质,从瞳孔正中开裂,深刻的蛛网纹路,大小不一的每片都沾着血。
让易晖不由得想起重生后的第一次见面,周晋珩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喊他“晖晖”,让他跟自己回家,
不知是不是上天的有心作弄,他拼命躲着的人竟是最早将他认出的,并且时至今日都不曾怀疑,手段用尽,步步紧逼,经受一次次打击也从未放弃。
而他一次都没有承认过。
一滴带有温度的液体落在脸上,易晖眨了一下眼睛,手掌脱力般地慢慢摊开,已经熄灭的台灯砸落在地板上。
“你说会继续爱我,永远爱我,一辈子爱我。”每说一个“爱”字,周晋珩的声音就沙哑一分,可比起身体上的疼痛,更令他害怕的是眼前人一再的冷言否认,“这是你说过的……你不能骗我。”
易晖倏地瞪大眼睛,仿佛被这句他亲手写下的话拽进时空隧道,身不由己地看着时光在眼前飞速倒流。
在上辈子藏起来的一本画册里,周晋珩是易晖笔下威风凛凛的狮子,他自信潇洒,没有什么能将他打倒。
那时的易晖只看到他的耀眼夺目,却不知道平日里再嚣张不可一世的狮子受了伤也会哭,会甘心暴露脆弱的一面,会看着他,呜咽得像只被抛弃的小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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