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新闻中的老外拿着树龙虾的照片时,丁齐又愣住了。图片非常清晰,用手指拉大之后可以看见这种竹节虫的很多细节,这种虫子他小时候分明见过很多次。
父亲在世的时候,经常带他去乡下老家看望爷爷,有时寒暑假他还会在大伯家住一段时间,经常和村里的孩子一起钻山林玩。他见过这种竹节虫,有的体形比新闻照片上还大,恐怕不止十二厘米。
这种东西并不常见,只是偶尔能发现,但是钻山林的时候多了,见过的次数加起来也不算少了。老家那里的乡民不是生物学家,他们就叫它树虫子,据说还可以烤着吃。但丁齐并没有烤过树虫子吃,因为他不太敢抓。
树龙虾是世界上体形最大的竹节虫?那丁齐小时候见过的树虫子比新闻照片上还要大,而且形状包括细节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应该就是树龙虾。生物学家宣布已灭绝了八十年,看来就算没有南太平洋的最新发现,这个结论也很可能是错的。
生物学界的调查是基于统计学结论,多少年内没有出现过可信的目击报告,便可宣布某一物种已灭绝。但实际上在很多偏远地区,有些人见到了也不知道是什么物种,既没有留下影像资料,更没有想到什么生物学调研结果。
想到了老家山区见过的疑似树龙虾,丁齐又想起了另一种动物,此物学名麋鹿,俗称四不像。丁齐可以百分之百的确定,生物学界对这个物种的调查结论,很多年来其实一直都是错的。这种错误当然不是科学研究角度的错误,只是统计学结论与实际情况不符。
丁齐的大伯七、八十年代参加农田水利建设的时候,就在山里好几次亲眼见到麋鹿。近年来家乡一带的生态环境又变得越来越好,麋鹿出现的踪迹也更多。后来丁齐也亲眼见到了野生的四不像,他不仅见过,甚至还吃过呢!
麋鹿在当地被称为“焖子”,丁齐不知道字怎么写,只知道读音,这是家乡山区的土话。记得有一年过年回老家,就有邻居在山上猎了只焖子回来,全村每户人家都分到了肉吃。丁齐当然也吃了,味道相当不错!
野生动物如今是受保护的,偷猎被抓住了将受重罚,但是在山区农村,这种事时有发生,打个野猪、套只兔子啥的,只要不太过分,执法部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是乡里乡亲的,而且乡派出所也就那么几个人,哪能全部管得过来。
当地的野味,素来有獐、麂、鹿、兔的说法,排名顺序是根据美味程度,也就是说獐子最好吃,麂子其次。其实焖子肉也非常好吃,但由于打到的数量很少,所以未能进入排名,这不知是遗憾还是幸运。
麋鹿,鹿角、马面、牛蹄、驴尾,故称四不像,在《封神演义》中曾是姜子牙的坐骑。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时候,抢走了南海子皇家猎园中豢养的四不像种群、将这种珍贵而奇异的动物运到了英国,在乌邦寺庄园中豢养,并从此宣称麋鹿在野生环境中已经绝迹。
这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英国生物学界宣布的结论:麋鹿在全世界已经绝迹,只有英国乌邦寺庄园中才有。后来世界生物学界也认可了这个结论,包括国内的,因为确实没有在野生环境中发现麋鹿踪迹的科考报告。
1985年,通过外交努力,在世界自然基金会的协调下,二十二头麋鹿从英国被送回北京南海子公园麋鹿苑,1986年,又有三十九头麋鹿被送回江苏大丰自然保护区,在中国境内重新繁衍了麋鹿种群。
这是一段传奇的故事,背后是一段屈辱的历史,对于麋鹿这个种群来说,这也是一段离奇的身世。可是在丁齐的家乡、泾阳县的山区,当地老百姓并不清楚世界生物学界的这个结论,四不像也从未绝迹。
有人在山里看见了四不像,但这“证明”不了野生麋鹿的存在,因为没有正式的科考报告确认。想在深山野林里拍摄麋鹿是很难的,它很容易受惊吓,大老远听见点动静就跑没影了,留下的足迹又很像牛蹄印。更何况在丁齐小时候,老家整个村子里也没有一部照相机呀。
那么被村民在山中打到的四不像呢?那当然是被吃了,丁齐也吃过。没有人会拍照留证据,这种事情是违法的,邻居打到了将肉分给全村人吃,就有大家共同保密的意思。
野生四不像的存在,在当地山区是不证自明的事实。但很多人只知道有焖子,连麋鹿是什么东西都没听说过。
科考队要想得到准确的资料,除非在深山野林里大规模安装触发式拍摄设备,但无论是组织科考队还是安装设备,都是需要经费的,也没人因为传闻而特意跑到那里搞科考。所以查阅任何公开的官方资料和学术论文,结论一直都是麋鹿在野生环境下早已绝迹。
直到2009年,远在洞庭湖畔,有科考队一次发现了二十七头野生麋鹿种群,这才修正了生物学界的结论,确认野生环境中一直有四不像生存繁衍。至于丁齐老家那边,不论人们怎么认为,麋鹿就一直生活在深山野林中。
麋鹿的故事,也在告诉丁齐:这世上有些事物、有些地方,无论人们认不认为它存在,它都始终存在着。人们之所以不知道它的存在,因为绝大多数人都看不见,甚至是视而不见;就算有人一直能看见、一直都知道,但其他人就是看不到、就是不相信。
譬如麋鹿,譬如江湖八大门,譬如他仍在寻找的方外秘境……
丁齐站在江边又查询了一番麋鹿的资料,并搜索相关的科考报告。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麋鹿可不是阳彩臂金龟或树龙虾这种甲壳动物,而是体重可达五、六百斤的大型哺乳动物,就这么生活在人们眼皮子底下,却被认为野生环境中已灭绝。
他又下意识地刷新了一下刚才看的新闻推送APP,结果又跳出来一条过往新闻报道:《早在七千多年前就灭绝的爱尔兰巨鹿,不久前人们又在丛林中发现了!》
丁齐有些无语,感觉自己好像被小小的手机打败了。麋鹿这个物种好歹没有灭绝过,只是被认为在野生环境中消失,而爱尔兰巨鹿可是已经灭绝近万年了,这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看来这世上真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丁齐不是生物学家,解释不了这样的问题。
接下来的日子,丁齐仍然每天都会逛公园,他习惯在日出时分于原赤山寺所在的小山丘中独坐一会儿,然后去江边漫步。看着滚滚江水,不禁总会想那只白鱀豚还会不会再出现?
丁齐挺关心那只白鱀豚的,内心深处总在为它担忧。如今长江主航道中虽然不允许打渔了,但船只来往经过、水体的污染,都可能会给那只白鱀豚造成伤害。那只从眼前一闪而过、疑似白鱀豚的生物,他始终没有再见到,过了几天,“老祖宗”却来了。
所谓老祖宗,就是博天集团的创始人施良德,早年是江湖游医出身,凭着一张治皮肤病的单方四处行医,在城乡各地电线杆上打广告,还在老家村子里带出一批“徒弟”,白手起家创立了博天集团。
博天集团的主要业务以医疗为主,原先是“承包”各医院的特色专科,后来收购与新建了大量民营医院,如今业务范围不仅在国内各大城市,而且延伸到东南亚一带。博天集团今日已经成为一个也医疗产业为主的大型投资集团,施良德本人更是一位商界钜子。
老祖宗只是他身边内部人的称呼,叶行在丁齐面前私下称呼施良德为老祖宗,无非是想显示他和施良德的关系很近,可实际上还离得老远呢。博天集团的下属机构有上百家,博慈医疗只是其中很不起眼的一个,从股权控制关系上要拐好几个弯。
施良德的年纪并不大,今年只有五十八岁,近几年已常住新加坡,这次回国有事,路过境湖顺便来视察博慈医疗。只是路过来看一眼而已,但博慈医疗上下都很紧张,为此已经准备了半个月。
叶行尤其紧张,甚至紧张得过了头。叶行还特意找丁齐商量,如何迎接老祖宗来视察?丁齐笑着说他只是一个坐诊专家而已,又不负责管理工作,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用不着找他来商量。
叶行让后勤部门买了一批崭新的白大褂,告诉博慈医疗全体员工,先别着急穿,到老祖宗来的那一天再全体换上,听说老祖宗最喜欢干净整齐了,一定要给他老人家留一个好印象。他还特别叮嘱丁齐,那天别忘了穿白大褂。
心理医生穿不穿白大褂?这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专业问题。在境湖大学心理健康中心时,心理咨询师通常都不穿白大褂。
咨询师的着装本身就会给求助者一种暗示,对于某些求助者来说,心理医生的白大褂会增加对方的紧张与焦虑情绪;而对于另一些求助者来说,心理医生的白大褂在增添信任感的同时又会增添依赖感。
所以穿不穿白大褂,要根据求助者的具体情况,这需要准确的观察与分析,而丁齐一般是不穿的。叶行对心理专科门诊提出的这个要求未必专业,但既然事出有因,丁齐倒也没提什么反对意见,反正那天穿就穿呗。这事还真用不着特意来单独找他,随便让谁打声招呼就行。
说完这件很无聊的小事,叶行还不走,有些吞吞吐吐地又说道:“丁老师,假如老祖宗单独找您说什么,您可千万要留个心眼,说话要有分寸,不能露出破绽。”
丁齐一愣,这什么意思,叶行可没有什么贪污受贿、职务侵占之类的把柄在自己手上啊?博天集团与博慈医疗虽然都是私营企业,但所谓的私营企业规模大到一定程度,就会形成内部体制和利益团体,有很多毛病其实和国企以及官场差不多了。
丁齐不解地反问道:“施总会找我单独谈话吗?再说了,我只是一个坐诊医生,医院内部其他的事情也不了解啊。”
叶行皱着眉头道:“也许会,也许不会。我本打算那天让你请假别来,可是心理专科门诊是我今年一手主抓的新业务,而你又是头牌专家,不出现也不好,老祖宗一定听说过你的名字。但你有没有想过,老祖宗为什么要到这儿来视察,而且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
丁齐突然反应过来了,原来叶行在担心别的事,追问道:“叶总是指我们寻找方外秘境的事,你是怕施大老板听说消息,想来插一手吗?”
叶行忧心忡忡道:“这事是我私下干的,与博慈医疗无关,也没有对外透露任何消息。无论有什么发现,都是我们自己的发现。我是说万一,万一老祖宗听到什么风声,就是为这件事来的,问你话时可千万不能说漏嘴。
老祖宗可精了!他当初就是遇到了一位江湖疲门大师,然后才有了今天。我也是听说了他老人家的传闻,才会对江湖八大门感兴趣,然后认识了不少人……以老祖宗的背景,说不定也会听到什么风声。”
丁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叶总啊,你也许想多了!你小时候听过你爷爷讲的故事,知道赤山寺的和尚很有钱,说不定另有藏宝之地,如今又得到了线索,生怕别人和你抢。可是你想想施良德是什么人?数百亿资产的巨富!
底下有多少个像博慈医疗这样的分支机构,他恐怕都记不清。每个人在不同的位置上,感兴趣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你的想法在他看来,可能只是个笑话。退一万步说,这种人如果想找什么东西,早就动用各种资源去找了。
他如果听到了什么风声,对你私下做的事情感兴趣,早就把你叫去当面问了。既然没有这种事,人家就不是冲着你来的,不过是顺道视察下属机构而已,你就别操那个心了。”
叶行稍显安心,点了点头道:“但愿是我想多了。”
丁齐又笑道:“我讲个故事,你别不爱听。有天早上我走过公园门口,旁边有个垃圾桶,我不小心踢到一个可乐瓶子,旁边有个声音冲我喊‘瓶子是我的,这里是我的地方,你不许拣!’我没回头,当然也没拣那个瓶子,就这么走进公园了,也不知道是谁喊的。”
事实证明,叶行确实想多了。他私下里想找的方外秘境,丁齐相信其存在,因为丁齐有过那样的亲身经历,但假如消息传到外界,别人可能就当个传说故事听,更何况无论是叶行还是丁齐都没有向他人透露过,如今的知情者只还有石不全和朱山闲。
施良德是周五下午来到博慈医疗的,一行八人,前面是一辆SUV,后面是一辆商务车。施良德这么成功的商界钜子,丁齐居然没有在网上搜到他的照片。博慈医疗的工作人员事先也都被打了招呼,不要掏出手机拍照,也不要与施总合影。
施良德如此低调而神秘,令丁齐也颇感好奇。等亲眼见到施良德时,和他想象中的差别有点大,对于一个学习过心理画像技术的专家而言,这种情况是不太多见的。
三十岁之前,施良德是住在乡下的普通村民,后来一度是走街串巷的江湖游医,丁齐曾在心目中勾勒出一个像传达室老杨头那样的形象。这位施总如今事业做得很成功,近些年应该保养得很好,又有一身富贵气,但可能还会看出些许风霜痕迹。
结果施良德本人的形象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长得相貌堂堂,身材虽然不高,但身姿很挺拔。戴着一副眼镜,非常有范。不知是否是染过发,总之没见到一根白发,年纪虽然有五十八岁,可是面色红润、精神饱满,丝毫看不出饱经风霜的样子。
丁齐还在施良德身上看见了所谓的“官气”,这和朱山闲给他的感觉还不一样。上次和朱山闲是在家中私人场合见面,朱山闲的神情语气非常平和,而今天施良德是在视察下属机构,那气势很足。
施良德穿着一身灰色的中山装,身边有一位穿着浅色职业套裙的妙龄女子,听介绍是王助理,后面还跟着七位身穿深蓝色西服的男子,年纪二十出头至四十左右不等。这七名下属随员居然穿着统一制式的西服,难怪说这位老祖宗喜欢干净整齐。
施良德视察了各个科室,和医护人员一一亲切握手、点头微笑,大家都浅鞠躬说一句:“施总好!”
而施良德则微笑着回一句:“辛苦了!”
等视察队伍来到主楼后面的辅楼,心理专科门诊的全体医生也都穿着白大褂列队相迎。和丁齐握手的时候,施良德特意停下脚步,话说的却和其他人不一样:“丁齐老师吧,我可是久仰大名!”
施良德认识他,至少是听说过他的名字、见过他的照片,见面时能认出来。丁齐只得笑道:“惭愧,没想到施总还听说过我。”
陪同在一旁的叶行赶紧插话道:“施总,丁老师是我们心理专科门诊的头牌专家,也是我三顾茅庐才请来的。”
施良德点了点头道:“我来的时候,在车上听了你们博慈医疗的介绍,不错不错,你的工作做得不错,今后要继续努力!”
听这句话丁齐便能大概推断,施良德其实对博慈医疗并不了解,恐怕连叶行都不认识,是来这里的路上才听下属介绍的。在场所有的工作人员中,施良德原先听说过名字的恐怕只有丁齐,没办法,这也是身为名人的好处或者说烦恼。
施良德虽认识丁齐,但视察中也仅限于握手时多说了两句话。下午五点半,博慈医疗又集合了所有科室主任以上人员,在会议室听施总讲话。丁齐并没有出席,更没有被施良德单独叫去问什么。
施良德六点钟左右就离开了博慈医疗,工作人员中只有叶行是跟着他一起走的,估计是要陪着吃晚饭。他们走出大楼的时候,丁齐恰好也下班准备回去了,在院子里看着那一行九人走出主楼大门正准备上车,丁齐却突然注意到另一个人。
此人原先站在传达室旁边,看上去就是一个不起眼的乡下老头,丝毫不引人注目。丁齐一眼扫过,想当然的就认为是老杨头。现在还没到老杨头的值班时间呢,他怎会这么早就来了,但丁齐也没多想。
可是当施良德等一行人走出医院主楼时,丁齐却不得不注意到这个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勉强形容一下,就像黑暗中突然亮起了一个大灯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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