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灌下一口情花酒之后,令堆的眼神开始迷离起来,牢门立柱的影子在面前的地上仿佛有了生命,像蛇一般扭曲着,逐渐变成了拉浪进贡来的那个女子的模样,在笑盈盈地对他献媚。令堆伸出手去抓,女子便扭着腰咯咯笑着躲开,再抓,又抓了个空。女子在令堆眼前如蝴蝶般飞舞,从一个变化出多个,令堆只觉得眼前全是女子晃动的声音,耳边皆是摄人心魄的笑声。又灌下一口情花酒,令堆感觉自己身轻如燕,整个人仿佛都飘了起来,无数个貌美的女子用她们的芊芊细手在他身上抚摸。
咣当一声响,所有的幻象和声音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令堆从云端落了下来,他恼怒地仰起满是污垢的脸,看到一个臃肿的身影站在了牢门外,火把的火光照在一张显得富态的圆脸上。
“莫西,你来做什么。”令堆警惕地看着莫西,自从达来告诉他雅格总大摩师已经立盘果为大王之后,令堆就知道自己的时间不会太多,只是不知道是盘果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来结束他的生命。
令堆认为最大的可能是用毒酒,只要盘果把毒放进情花酒里面就能解决,但显然盘果没有采取这种方式,而是让他继续醉生梦死。
莫西的出现是令堆想过的另一种可能,盘果不会用下毒酒这样温柔体面的方式杀掉他,而是让人拿着刀来执行死刑,就像令堆从前杀掉紫丹头领一家一样,砍下头颅,挂到城门外曝晒。
莫西脸上带着虚伪的笑容,“打扰了你的雅兴,实在抱歉。”忽然一抬手,几个凶神恶煞的卫士打开牢门走了进来。
“你们要干什么?”令堆惊叫着两手撑地向后退。
莫西干笑了两声,并不说话。
“放开我,放开我。”在令堆的叫嚷和徒劳的挣扎中,卫士把他扒了个精光,接着又抬了几桶凉水进来,把令堆从头到脚冲了个遍。
冰冷的水让令堆抱着手直打哆嗦,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站在牢门外的莫西,就是这个小人,勾结盘果,收买大臣,还亲手杀了忠诚的多尹大宰,如果手中有刀,令堆一定毫不犹豫地砍下他的头。
卫士七手八脚给令堆换上了干净的衣衫,还给他重新梳理了头发,包上了头帕,抬出牢房,刺眼的眼光让令堆睁不开眼,有种隔世为人的感觉。
坐上了久违的躺椅,看着抬椅子的卫士走在前面,令堆有种重回王位的错觉,当然,他知道那绝不可能,就像太阳不会从西边升起来一样。令堆从躺椅上撑起半边身子,紧张问走在一旁的莫西,“你是要带我去哪里?”
莫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盘果大王要见你,所以得把您打扮得体面一点。”
令堆缓缓坐正,不再言语。今天的王宫似乎格外冷清,令堆经过的地方没有一个人,看来盘果已经作过刻意的安排。
躺椅把令堆抬到了他熟悉的寝宫门口,毫无疑问,盘果现在住在了这里。令堆不想看到盘果坐在自己的寝宫里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干脆把眼睛闭上。
“大王,人已带到。”莫西在向盘果禀告。
令堆被两个卫士从躺椅上抬下来,进了寝宫的大门,被安置在铺着毛皮的地上,听着卫士走出去关上门的声音,四周陷入一片沉静。
“看不见不等于不存在,何必自欺欺人。”盘果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似乎就在面前。
令堆只得睁开眼,看到了和自己面对面盘腿而坐的盘果,“我们有再见的必要吗?”
盘果笑了笑,抬手往旁边一挥,“这里曾经是你的寝宫,我已经让它焕然一新。”
令堆转过头,这才发现原来陈设了各种高贵家具的寝宫如今变得空无一物,不由得冷笑道,“把这里搬空了就叫焕然一新。”
盘果点点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就算搬新的进来还不是原来那一套?”令堆接连冷笑,“你还是要床睡觉,还是要火塘烤火。”
“可是躺在床上的不是原来那个贪婪的人,火塘上煮的也不是原来酒和茶。”盘果自信地说道。
令堆笑着摇摇头,“你应该到库房去看看。”
盘果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已经看到了,库房里全都堆满了各个部族和贵族们进贡来的东西,粮仓里的粮食都快要冒出来,这些都是你贪婪的成果,一年一次的祭祀大典,装满了你的库房,掏空了我们的粮仓。”
令堆心中的火腾地冒起来,“如果这些进贡的东西都除开,你看看濮囯的国库里还剩什么?”
盘果愣了一下。
“你以为大王真的那么好当。”令堆咬着腮帮子说道,“你们这些头领各占一方,除了进贡祭品什么都不管,而我要负担整个濮囯,拉旺部族受旱灾,跟我伸手要粮食,高里部族发洪水,也伸手跟我要粮食,就算一年四季风调雨顺,仅靠王族的那点田地够干什么?”令堆越说火越大,“大臣贵族们到处开垦荒田,却只按照原来划定的田亩交税,每个人都富得流油,我一个大王却只能守着空空的库房,不用祭祀大典收纳贡品的方法,到哪里去筹集钱粮。”
“既然国库吃紧,为何还要大兴土木?”盘果厉声问道。
令堆眯起眼睛把头微微向后仰,“国运不顺,是现在王宫的位置不好,理当在风水好的地方重修宫殿。”
“你是在为自己找借口。”盘果怒斥道。
令堆用不屑的眼光面对盘果的指责,“你以为你胜利了,当了大王,可以清正廉明,从此濮囯就会像你清空我寝宫一样焕然一新吗,不,不可能的,你想得太美好,大臣和贵族们会慢慢地、慢慢地,像沼泽里的淤泥一样抓住你的脚,把你往下拉,你越往上挣扎,就会下陷得更快,你只有一动不动,和淤泥保持一种相对的平衡,这样才安全。”
“不,我会清除淤泥,填上泥土,让它变成坚实的土地。”盘果坚信地说道,“总大摩师已经同意允许奴隶自由买卖,睢国的食盐进入濮囯自由销售,你所说的淤泥也将被一点点填平。”
令堆扁着嘴,摇摇头,“谈何容易,我曾经也有过这种想法,但我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种非常错误而又危险的想法,令堆家族从古至今世代都靠着和淤泥共生的方式平平稳稳走到了今天,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才是生存的不二法门,谁破坏了规矩,就会万劫不复,你也不例外,我还可以预见,你坐在王位上的时间不会很长,你的下场更不会比我好多少。”
“我会怎么死就不劳烦你费心了,至于你的下场,想必你也知道了,”盘果冷冷地说道,“雅格总大摩师会在三天后的祭祀大典上宣布你的罪状,你会被当众处死。”
令堆长叹一声,“原来是这样。”
盘果站了起来,“今天应该是你临死前我们的最后一次谈话,你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或者未了的心愿,我会尽量满足你。”
这一刹那,令堆脑海里闪过了达来的样子,但他最终还是摇摇头,“没有。”
“难道你就不想对你的女儿达来说点什么?”盘果盯着令堆说道。
令堆抬起头,仰视着盘果,露出一丝颇有深意的笑容,“天地轮回,万物有道,应该属于谁的终究是改变不了。”
躺椅再度抬着令堆离开了寝宫,令堆深深明白,这次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这些熟悉的宫殿,一股悲怆的感觉油然而生。作为一代大王,他享尽了人间的富贵,品尝过最好的酒,见过最美的女人,住过最奢华的宫殿,拥有过最高的权利,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过得更舒坦,尽管被人们骂是昏君,说他贪婪,荒淫,那又能如何,就算死了,王族的血脉也并没有断。
回到昏暗的牢房,坐在干草堆上,身边摆放着几个装满情花酒的酒壶,这是他最后的欢愉。
令堆苦笑着拿起一壶酒,打开盖子正要往口中倒,一股强劲的冷风刮来,把他手中的酒壶刮落在地,一个人忽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令堆看着面前的黑袍,心跳加速,哆哆嗦嗦说道,“总、总大摩师。”
“你见过盘果了。”雅格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令堆低着头,“是。”
“说了什么?”
“他说要自由买卖奴隶,放开食盐买卖,改革祖上留下的规矩。”令堆的声音低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
“我问的是他知不知道那件事?”雅格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
令堆微微抬起头,看到了雅格尖尖的下巴。“您是说……?”
雅格点点头。
“我绝对没有透露半句。”令堆急忙说道。
“那就好,”雅格慢慢把手放到了令堆的头顶,“你放心,祭祀大典那天你不会有任何痛苦,还会得到一个体面的葬礼。”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