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他们在路上耽搁的时间比平时更久。起初齐乐天还能翻看两眼书,后来就都是在看手机。
张嘉明关机后,齐乐天特地去搞了个号,给管月发了邮件,发过去自己的电话号码,也跟管月说这些日子太忙,发生太多事,没机会同她仔细联系。
管月很快就回了,表示一番对二人的担心。齐乐天去客厅随口对张嘉明讲,让他给管月打电话,经纪人女士已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毕竟老板对这部戏甚是关心,天天追问。
张嘉明让齐乐天为他打开手提,插上上网卡,用Skype拨通一串熟悉的数字。齐乐天全设置好后,又回到自己的邮件上。
了解到齐乐天对近日圈内动向不大清楚,管月就在邮件中附上了几个链接,为对方介绍一番。
齐乐天之前所参演的《生之奇迹》已经上映,反响平平,毁誉参半,票房也没有多亮眼。当然有人爱这种“充满波折”的爱情故事,但也有人觉得压在顾皓轩身上的重担太不合理,缺乏逻辑性。
唯一一致受到赞扬的,是齐乐天的表演。对爱的渴求,对爱的奉献,最后是对爱的绝望,都被他一个人演得透彻。
他的过去再一次暴露出来,他的一部部电影也被人拉出来分析。他收获了不少恨,但更多的是被深情的顾皓轩所吸引的爱。
有一位备受瞩目的新人女演员,看完电影后发了条微博,配上自己哭得眼睛红肿的照片,写道:愿我有生之年,有位顾皓轩为我献上一朵玫瑰。
元气大伤、沉寂了多少年的雏鹰,羽翼终于丰满,展开了翅膀。
齐乐天看了管月的邮件,看了管月给他发来的粉丝留言,在清冷的夏日夜晚,心底流淌过一丝温暖的涌动。他最近总感觉很冷,他不知身边的人是不是也冷。
齐乐天希望张嘉明也能暖起来,也能感受到他的愉悦。他盖住了张嘉明垂在身旁的手。
管月对他说,那份很有分量的快递里,是五部剧本。之前影片泄露的事件后,公司规定,重要的文件一概不再出现于电子邮件之中。事出比较急,有些档马上就要上,所以管月甚至无法等待齐乐天拍戏归来。
那些本子,全是管月和手下为齐乐天千挑万选出的。至于齐乐天想演哪部,全凭他本人的意思。
毕竟这是当初张嘉明把他要来时的附加条件之一。
即使是背景板一类的角色,公司也都会问过他的意思再做决定。
小时候,齐乐天从未按自己的意愿拍过戏,喜欢的不喜欢的都得一并承担。即使红到男女老少都讲得出他的名字,他还是得按公司意思来。
他喜欢挑战,喜欢出演不同的角色。这对齐乐天来说,是体验不同人生的唯一可能。
可是他的经纪公司总让他出演毫无难度的角色、索然无味的片子。他陷入机械地重复之中,仿佛看不到明天一样。和他演出的那些阳光俊朗的校草,全然不同。
白马王子的代言人,最终没能收获到王子登基的结局。
齐乐天答应管月,自己等拍摄结束后愿意仔细念过那几出剧本。
管月很快回复,告诉齐乐天不能拖,最迟他下周末之前要给出答复。她还提醒齐乐天,业界有些人并不宽容大度,更不像张嘉明一样的态度。他们还记得他那段杳无音讯的时期,这一页没那么容易翻过去。
好不容易事业又有了起色,管月提醒他,不能浪费时机。
齐乐天勉强答应对方,却不知该把哪段时间分配给《孤旅》之外。
他先前粗略翻看过那些剧本,设定不是不好,不是不吸引人,而是他自己的问题。他看到别人的故事别人的作风,觉得分外不适应。
他是齐乐天,可他更是项北。
齐乐天体内住着一个人,会跑,会跳,在森林中挣扎匍匐。项北偶尔会看到希望,但深入森林后,随之而来更多的是绝望。
他的情绪跟随项北起落,渐渐模糊了戏与人生的界限。远离片场的环境,这种起伏尚不明显,可是进入林中,在那幢石屋里,他总能听到另外一个声音。
抬起头,他便能看到鲸鱼从林间掠过,朝着大海归去。
周末之后回归片场,拍摄按照计划顺利进行。随着拍摄的推进,终于到了齐乐天当初看剧本时很担心的戏。
项北在森林中遇到了尸体。那个人手里有违禁药品,手旁的钱包里有几枚硬币、一张驾照和遗书,看上去像是自杀。他起初绕道了过去,可那时他的粮食已经吃光,水也所剩无几,所以他绕了回来。
他看着那个人,一步步接近对方,在那个人身边转了好几圈,确定对方身边并没有食物。
想想也知道,谁会亲手为自己准备最后的晚餐。
项北饿极了,他已经出现了幻觉。他吃光了所有粮食,甚至抓了一只不晓得什么类别的鸟烤来果腹。在那之后,他已两天两夜粒米未进。
他的双腿几乎没办法支撑他继续前进。
项北跪在了自杀者面前。他手里握着刀,在脑海中念过一遍他所知的全部祈祷词,用中文,用英文,甚至用法文,全念了一遍。一只巨大的黑色蜘蛛缓缓地爬过他的手背,他也无动于衷,死死盯着那个人。
他举起了刀,整个人都在颤。
项北走到了绝境,他无路可退。他要生存,可他还是人类,他没办法放任自己磨灭掉仅存的人性。
齐乐天何尝不是如此。他心中疯狂的情感愈发强烈愈发膨胀,背后就是悬崖,只要一步,就是深渊,彻底解脱,就能彻底把繁复的感情与人生割裂。
他看到有人对他笑。
天气闷热,齐乐天的额头上的汗水一滴滴落下,落入脚下的腐叶中。他变成了黑,变成暗郁的象征,与腐败的气息融为一体。他手背绷紧,关节发白,手中的刀缓缓接近尸体。
镜头拉近,由中景变为特写,齐乐天的表情一丝一画尽览无余。
他扔下了手中的刀。
他双手撑在地面,指缝间夹满泥土。他反复说抱歉,一遍遍用右手食指画十字架,画出一道深痕。
张嘉明喊卡。周围居然此起彼伏响起掌声。他赶忙跑来,搂住齐乐天,担心他是否安好。
齐乐天这才注意,自己久久跪地,不曾起身。他看着张嘉明,问对方:“我的表现怎么样?”
张嘉明说:“不能更棒。”
他是齐乐天,他终究也是项北。他没办法放弃,即使被逼到悬崖边,也没办法坠入深渊之中。
无路可退,也无路可进。
齐乐天选择拥抱住那份疯狂的情感。他总愿意相信,只要坚持下去,前方总能看到一个尽头。他一路跑一路追,握在手里的比想象中已多出许多。
他想要更多。他想要张嘉明的一切。
拍摄完项北在森林中遇到尸体的戏份刚刚下午三点多,距离收工还有一个多钟头。副导演来回翻了好几遍拍摄计划,而后对张嘉明讲,这一天的拍摄计划已经结束了。
拍摄期间,副导演调整过很多次拍摄计划。
他原来在别的片场干过,这种事并不罕见。只是能一直向前赶的,他还真没见过多少。
《孤旅》的拍摄简直前所未有地顺利,撇开最初齐乐天没有进入状态,被张嘉明吼了一番,后面部分除非叙述需要,全部都是一条即过。在张嘉明的影片中更是罕见到极点。
他从不跟演员说戏,硬是一条一条重来。拍摄时,他每一天都能在片场看到男男女女被气哭、崩溃喊叫,甚至有些对张嘉明大吼大闹要动手。
张嘉明表情淡然地一如既往,有拳头挥过就简单挡一下,后面还总是接同一句话——
再来一条。
这是所有来自海外的工作人员,在“你好”和“谢谢”之后,第一句学会的中文。
拍摄进度拖后,简直家常便饭。
《孤旅》这部片子则不同,从一开始就不同。
张嘉明的随行人员非常少,如小型观光旅行团,他的固定班底难免大吃一惊。看到本子,即便是一个人的戏,也还是他惯有的风格。
平静的冰面下,全是激烈涌动的暗潮。
提前完成拍摄明明应该是天大的好消息,可张嘉明却高兴不起来。
他找到齐乐天,在齐乐天耳边说了一些话。齐乐天妆没卸,面上斑驳,泪痕未退。张嘉明跟他说什么,他都机械地点头,看起来像是机器人一样。
张嘉明说完,抬手抹净了齐乐天脸上的灰和污渍。他勾了勾齐乐天的手,齐乐天终于点头,回身向丛林深处的石屋走去。
二人自然地如一同生活多年的伴侣。
张嘉明见一堆人凑在一起等他的指令,慢吞吞地走回人群中,却不知怎么开口。想必这些最了解他拍摄习惯的人,早就看出他的改变。
张嘉明感觉很好,又感觉很糟——与其说很糟,不如说这种未知既令他害怕,又分外迷人。
有几个镜头,齐乐天的表现与他所预料不尽相同。虽然他又让齐乐天再来一条,可他也思考起来:如果按照齐乐天的表现顺下去,影片会是怎样的感觉?
向来对自己剧本无比笃定的张嘉明,头一次感受到不确定性。这是他在创作过程中前所未有的体验。
他甚至开始思考,自己在未来的创作中,要不要也体验同样的不确定性。
时隔多年,张嘉明在他的伙伴面前,再一次露出无措的表情。就像他回到了十几岁的青涩年华。
“弗朗西斯,”张嘉明叫副导演,“我不清楚这样要求是否合理,不过,我们能不能保持原来的进度?”
“我以为你希望尽早完成拍摄。”
“是的,我当然想,但是……”
“但是因为你的爱人,你必须放慢速度?嘉明,没想到居然有一天,需要我劝你有些专业精神……”
“什么?我的爱人,谁?”张嘉明怀疑自己简直听不懂英文,他也快不会讲英文了。
“齐。”
“哦,不,等等。这太可笑了。”
“什么可笑?”有人问。
“他不是我的爱人。”
“不是?”和张嘉明关系最好的布莱恩略显惊讶,“你从没……”他想说什么,但他发现张嘉明对齐乐天,与原来那些床伴相比哪里都不一样。他反而讲不出一二三点。
“不,不是,我不爱他。我以为你那天听到了,我爱他这个观点有多么可笑。”张嘉明冲布莱恩摇摇头,眼中全是难以置信。
“那好。不过你让我这么做,总得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
“理由?”
“这部戏的感情和动作都相对比较……”张嘉明努力搜寻合适的词汇,“激烈,演员的消耗也非常大。如果我们能在保证拍摄进度的情况下,减少每天的工作量,”张嘉明太讨厌跟别人解释东西,分列出一条条理由。可他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有利于保证演员的状态。”
“可他的状态非常好。我以为你希望趁热打铁。”弗朗西斯表示不解。
思考半天,张嘉明才想出接应的话来:“他……我坚持,如果他这么下去,可能会无法保持状态。”
齐乐天是典型的方法派表演。他让人物完完全全进入他心中,项北的苦是他的苦,项北的愁是他的愁,那项北纠结至极的人生体验,齐乐天就会从自己最难耐的记忆中寻找答案。他担心在项北崩溃的时候,齐乐天会不会一并崩溃。
“好吧,如果这出于你的职业判断……”
“毫无个人感情掺杂。”
“我将暂时保留拍摄计划。可是我不得不说,咱们真的拍得太快了。谢谢你们,我们晚上有更多时间喝啤酒。”
弗朗西斯拍了拍张嘉明,和其余工作人员一起向林外走。张嘉明则踏上相反的方向,速度越来越快。
张嘉明终于走回石屋。可是在枝叶繁茂的正中,齐乐天在屋内活动居然没开灯。他推开门,疯了似的喊齐乐天,屋内毫无回应。
好在这个时节常下雨。走到屋后,张嘉明便能看到一串脚印,和齐乐天拍戏时候穿的鞋花纹相同。
那一边是张家的树林另一边的地界。走不了多远,便是光秃秃的悬崖。张嘉明深吸一口气,拨开面前支棱的树杈,沿着齐乐天的脚印跑。
跑到崖边,张嘉明看到熟悉的身影。他一把抓住对方的手,往自己怀里拉。他紧紧抱住齐乐天,用尽力气,抱得自己双手发麻。
“张老师,拍摄会议开完了?”半晌,齐乐天才开口。
张嘉明放开齐乐天,齐乐天正笑着看他。他喜欢齐乐天笑,更喜欢齐乐天在阳光下笑。可是眼前这抹笑容掺了森林深处的淤泥,有些渗人。
“你为什么跑到这边地界来?”
“我……”齐乐天指了指天空,又落下手。他不想说自己看到一条鲸鱼从林间飞过,便追了出去,追到悬崖边,险些踩空。
说出口,只会徒增张嘉明担心。
况且先前他只出现过一次这类情况——在失去《错爱》的男二号出演机会后,一度他的视线中全是蓝色,大地是海底,天空是海面,海中有水草,波光粼粼,头顶有一条鲸鱼。
他去看了心理医生,最后结论是因为他压力过大,所以看到了幻觉。
这一回情况总归比之前好太多。
他的世界还是正常的颜色,没有波涛汹涌,没有偶尔袭来的窒息感,更不会有人刻意跟他捣乱,给他打骚扰电话,扰乱他心智。
齐乐天只是想起刚才那场戏。一想到项北动了吃人的心思,而自己脑中也一闪而过那念头,便不禁心中发冷。他理解项北,可他甚觉后怕。
“张老师从没带我来过,我好奇啊。”他随意扯了个不高明的慌。
“以后别这样了!”张嘉明冲齐乐天低吼,齐乐天以为张嘉明又生气,把手中的剧本挡在眼前。“别让我担心。”张嘉明撩开剧本,亲了亲齐乐天的嘴角。
齐乐天以为张嘉明要吵架,已经做好准备,没想到这个突如其来的吻扰乱了他。他手一松,手中剧本掉在了地上。
张嘉明蹲下身捡起剧本,拍了拍上面的泥。他正打算把本子还给齐乐天,却突然发现这本子实在太新,不像翻阅过千万次的剧本。他翻过来看封面,上面写着“再次向你求婚”。
“哪来的?”张嘉明举着本子,质问齐乐天。这回他是真的生气了。
“管姐之前寄给我,问我后面要演什么。”
张嘉明翻开本子,连连摇头,一直咋舌。看了开头,他就不耐烦,便顺手扯掉了那几页。
“不要演别人的片子。”张嘉明说。
齐乐天光注意惊讶张嘉明撕剧本的动作,没听清他的话。他补问一句:“张老师,你说什么?”
“我给你写,我给你拍。不要接别人的片子。”
“张老师,这种话哪好随便说。你这么说,会让我以为你愿意跟我捆绑一辈子。”
“也不是不行。”张嘉明脱口而出。
齐乐天觉得这话太不真实,是句白日梦话,便笑张嘉明。可他特别高兴,心跳加速,带起波浪,冲散了盘踞在心头的不安。
此刻他那么爱的人对他说出这句话,即使是玩笑话,也令他这般幸福。倘若不安真的回笼,他大概也能无怨无悔了。
齐乐天盲目地从石屋中走出来,不知道原来自己走了那么远。他之前走得累,已有些气喘吁吁,张嘉明就笑他,笑他怎么跑了这几个星期体力也没点进步,难怪每次床事都会被自己做到讲不出话。
齐乐天听过红了脸,只能回答:“是张老师能力太好。”
张嘉明抬头,看石屋已在不远处,便凑到齐乐天耳边问他:“你想我在这里办了你,在浴缸里办了你,还是在床上办了你?”
齐乐天连忙跑两步,跑到张嘉明刚好够不到他的距离,指了指已露出头的石屋二楼。
那里是他们的卧室。
张嘉明满口说好,伸手追齐乐天,齐乐天躲,两个人像多年前刚遇到时那样,在林间嬉闹,仿佛他们真的回到了过去,回到无忧无愁的青葱岁月。
走出小路,走到房子前,张嘉明拦腰抱起齐乐天,说要把他抱回屋里。他刚打算动手,不远处传来人声,说“嘉明、乐天”,张嘉明才停下手中动作。
是兰姨站门口,在等他们。
对惊喜的意外来客,二人显然都很高兴。张嘉明连忙招呼对方进屋。寒暄一阵后,张嘉明留兰姨吃饭,她说能在二人回国前见一面就是好的。况且还有人在等她,她来只是为了给二人送样东西。
她递出一个信封,张嘉明接过,打开来看。信封里有一本小册子,封面青山绿水。册子下面是一张纸,纸上写着某高级旅馆河景房四天三夜的订购记录。那家旅馆在S城市郊,周边以天然温泉和景色秀美著称。
“这是……”
“给你们的。之前我听乐天说,你们没机会在附近玩,刚好放松一下。”
“不不,兰姨,这我不能收,太贵重了。”旅馆的价钱张嘉明当然清楚,六月初四天三夜的价格,抵得上他现在一年的收入。
“跟我客气什么?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什么都给不了你。拍片那么辛苦,你们该好好放松一下。尤其是乐天,嘉明你看,他脸瘦得都凹下去了。”
被张嘉明仔细盯着,齐乐天红透了脸。好在天阴了也暗了,他脸上还带着妆,应该看不出太大区别。齐乐天想,这是否就是爱上一个人的不同。最稀疏平常的动作,最习惯的动作,也会生出别样意味。
“还真是,”张嘉明捏齐乐天的脸,“脸蛋都捏不起来。兰姨,那我就不客气了。”
兰安宁将信封交到张嘉明手上,仿佛如释重负。她见天色不早,林中天气更是变化无常,便向二人道了别,顺着来时的路消失在遮天蔽日的林木中。
张嘉明招呼齐乐天把身上冲冲干净,稍微泡个澡放松下,然后吃饭。齐乐天对张嘉明的手艺颇怀疑,张嘉明保证只是拿前夜的剩饭热一热,齐乐天才放心。
齐乐天上了楼,先在浴缸里放了些热水。放水时他终于能脱掉厚厚的戏服,一身汗味。他手腕泡得都发皱了,身上的皮肤也黏答答的,头发打了结,万分狼狈。
拍戏时齐乐天一直觉得身上哪里不舒服,脱了衣服才发现自己四肢都肿了,起了一片片小疙瘩,碰一碰又痒又痛,手稍微重点就全是血。
齐乐天也没办法,先去冲了冲澡,洗净头发,然后把一缸热水全放了,换成凉的。他站进去,即使是夏天也冷得渗人,从皮肤冷到骨子里。
勉强坐下去,四肢碰触到冰凉的液体,齐乐天才感觉身上的难耐有所缓解。他终于能靠在哪儿休息片刻。
一整天他不是跑就是在地上跪着,吃饭也不敢坐。双腿像灌了铅似的,他生怕坐下就再也站不起来。
泡了一会儿,齐乐天总是觉得不对劲,便爬出浴缸,打算找张嘉明说说话。他找了一罐皮肤药,随意在身上抹了几下,就下了楼。
张嘉明正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从冰箱里拿食物。他准备了一堆一次性的塑料盘,其中一个上面放上昨夜的烤排骨,拉开微波炉,关上,就打算按时间。齐乐天赶紧上前,制止了对方。
“张老师,我来!”齐乐天心想还好自己下来及时,否则烤箱里就要上演一场灾难大戏了。
张嘉明坚持帮忙,齐乐天没办法,临时教对方如何充当合格的副手。张嘉明把食物摆进烤盘时,齐乐天卷起对方浪费掉的一次性盘子,扔进垃圾桶。
他刚打算起身,向旁边瞥了一下,发现旁边废纸篓里面有些东西。
里面有厚厚的几叠纸,上面写着标题,写着导演,写着编剧,主演位置空缺。
那是管月千里迢迢寄给他的剧本。这几部戏配置都不错,火爆的原作,加上导演编剧在业界口碑响,筹备时就备受瞩目。据管月说,只要齐乐天答应,随意一部戏主演都可以是他的。
机会千载难逢,不能错过。管月几次叮嘱他,要他选自己能演得开心的。不管哪一部,对他的事业都是助攻。
齐乐天记得自己特地打包放在行李箱中。屋里没魂没鬼,能把这些东西扔掉的,只有张嘉明。
刚才洗澡时他没准备睡衣,是张嘉明为他放在门口的。前后短短不到一分钟,对方竟然能从箱子里翻出剧本,扔进废纸篓。
齐乐天不明白,他的张老师几时连玩笑话都开得如此一本正经。
可是,倘若对方的话全是真的……齐乐天不敢想。他高兴,高兴得满是惶恐。
晚饭时间齐乐天绝口不提剧本的事情,张嘉明也没问。他们很有默契地当废纸篓中的别人的本子还在原位,没人提,更不必多说。
饭后照例是张嘉明收拾了残局。他让齐乐天早些休息,想必拍了一天又跑又跪的戏,该很疲倦了。齐乐天也别无他意,早早上了床。他特别累,可是翻来覆去合不上眼。他挠了几下手臂,指甲划过的地方他自己都不忍心看。
张嘉明洗完澡,以为齐乐天早睡下了。没想对方只穿一条内裤,在床上滚来滚去,双臂双腿红肿不堪。
他冲上去压住齐乐天,看齐乐天眉头紧锁,指甲缝里有血。他连忙找了东西捆住齐乐天的手脚,压着齐乐天看了半天。
齐乐天被他看得不知所措,半晌战战兢兢地问了句:“我不会死吧……”
张嘉明白了他一眼,跟他说他这就是湿热起了痱子,让他别想太多,一定会好好的。组里有几名摄助毛病跟他一样,他这就去城里找药。他又不放心留齐乐天一人在屋子里,便给齐乐天裹了层布,抱到了车上。
齐乐天倒是表现得很乖,没有反抗。他几乎石化了。
车开出去一段,齐乐天才喊张嘉明,要他送自己回去。自己只穿一条内裤,手脚捆着,出去给人看到简直羞耻。
张嘉明让他安静,别到处乱蹭,齐乐天就改口说想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拍戏。
听了这话张嘉明气得在路边停下车,怒斥齐乐天,吼他这种状态没法拍,即使为了片子着想也别瞎胡闹。张嘉明吼了十几分钟,听得齐乐天脑袋疼。
车子像海浪来回摇动,摇得他一时昏睡一时清醒。他清醒时会看看张嘉明的脸,看他在黑暗中被车的远灯照亮的脸。
齐乐天以为张嘉明不会发脾气。就算之前和他相处那段时间,无论遇到多大的险阻,张嘉明总能一笑置之。
电影开拍之后,他有了七情六欲,变得太真实,令人惶恐的真实。齐乐天对他的感情也越发深刻,他生了气,吼了人,兴奋了急躁了,仿佛一张纸片终于侧身,从云端走下,变成立体的人。
他爱这样的张嘉明。
他甚至不怕和这样的张嘉明吵架。他打算告诉对方自己不想耽误拍摄进度,忍一下总能过去。况且最后就剩三场戏。
不过齐乐天没力气开口,身上的异状盖过一切。
齐乐天听到周围有嘈杂的人声,后来又变安静。他感觉到一双手盖住他抚摸他,像是强心剂,他安静地合上了眼。
齐乐天不晓得几时到了城里,几时回到林中。半夜他感觉口渴,给惊醒了。张嘉明也躺在床上,紧紧攥着他的手,他根本挣脱不开。张嘉明睡得不安稳,他一动,张嘉明也坐起身,问他要什么。
房间里没有原本那样闷热潮湿,齐乐天的皮肤感觉好很多,他说想要水,张嘉明立刻从床边拿来水杯,放到齐乐天嘴边。他告诉齐乐天已经和副导演商量好,让他休息两天再回去继续拍。
自始至终,张嘉明没松开齐乐天的手。
被绑着手脚的齐乐天感觉不舒服,双手给张嘉明攥着更是不舒服。他跟张嘉明说放开自己,张嘉明不干,说什么都要保证他完好无损才行。
完好无损。这个词听得齐乐天心里一颤。
齐乐天打趣道:“我又不是张老师的书桌,也不是你的床,哪有什么损不损的。”
“又不是这一部戏。以后我们还要合作太多次。你不能出问题。”
“张老师,你计划中下一部戏打算拍什么?”
张嘉明脱口而出:“你想演什么?”
齐乐天随意讲了句:“超级英雄吧。”
他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居然跟他说“好”。
齐乐天以为张嘉明从不拿作品开玩笑,可对方跟他说了几次话,每一次都超出他的预想,如天方夜谭。
他反而不想张嘉明这样做。天下那么大,张嘉明的电影那么精彩,是因为不同演员与他的化学反应不一样,最后的结果也不尽相同,如此多彩。
如果张嘉明的电影中只剩自己,那光景实在太可怕。他不得不对张嘉明说,自己刚才是开玩笑,自己难以想象,履历表上多出一条饰演“中国队长”是怎样的光景。
讲完了张嘉明笑他:“你也知道自己要求奇怪?”
齐乐天没回答。他觉得张嘉明的问题才是最奇怪的。
张嘉明让齐乐天休息两天,就真的捆着他手脚不让他挠自己,待了两天。张嘉明喂食喂水,连去洗手间都要陪,就差齐乐天办事儿的时候帮他扶着生zhí器了。
两天时间下来,齐乐天几乎崩溃。只要不去碰患处就好,张嘉明偏偏连自由都不给他。
眼见片方要求回复的死线已经过了。他拜托管月多次,才让对方用他野外拍戏信号不好无法及时回复搪塞过去。
任谁都看得出这不过是个借口,可齐乐天一点办法都没有。
别说看剧本,齐乐天连自己吃饭都做不到。
虽然齐乐天清楚,张嘉明是为他好,可他不喜欢被束缚,不喜欢被人管教太严。他跟张嘉明讲,自己也知道当前状况,也很想快点好,毕竟难受在自己身上,那种抓心挠肺的感觉只有自己清楚。
“谁说我不清楚,看你那样子我着急。”张嘉明听齐乐天辩解,温柔地俯身亲吻齐乐天。齐乐天似乎第一次不太享受来自张嘉明的亲吻。
第一天晚饭时候齐乐天实在难忍,冲张嘉明发了脾气。张嘉明喂他,他闭着嘴,什么都不肯吃。他手脚灵便,张嘉明却偏偏当他是玩偶。
他冲张嘉明喊冲张嘉明叫,或许是他第一次这样发脾气,张嘉明也不得不后退一步。张嘉明没办法,用厚厚一层绷带裹住齐乐天的手,一片挣扎混乱才变得冷静。
齐乐天不是不清楚,张嘉明尽心尽力对他好。可是就算被所爱之人照顾,他也没法坦然享受被夺去自由的乐趣。
他跟张嘉明一五一十讲了,包括小时候被经纪公司管太多,最终拍出的东西他都不喜欢,也都讲了。张嘉明在剧本上写写画画,随口“嗯”了一声,伸手摸了摸齐乐天的头。
自始至终,张嘉明没抬头。
可能是药,也可能是没有防水层捂汗,加上房间中的温度比外界温和太多,齐乐天手臂和腿上狰狞的痕迹消退了不少。
回归片场,齐乐天特别开心,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渴求拍戏。他感觉舒服很多,张嘉明的表现也不似只有二人相处时那般怪异。
剧本上,只剩下三场重要的戏没拍。
项北遭遇到野狼袭击,一直被追一直跑。跑到最后实在没办法,项北与狼搏斗,最终胜利的戏。
项北刚刚放松,检查身体,却发现自己受了重伤,无奈之下他为自己手臂的伤口缝针的戏。
还有一场就是最初张嘉明为齐乐天“试镜”的那一场,希望被摧毁,而后再次重塑的戏。
这几场都算长镜头,一丝差池便要推翻重来。
前两场是夜戏,最后一场戏结束时天还是亮的。几场戏拍摄地点也不尽相同,所以前两场理所当然地放在了一起。
由于有了之前的铺垫和排练,从开拍之初,张嘉明就开始期待这两场戏的效果。随着拍摄的推进,他内心的渴求愈发强烈。
从房车里走出来,齐乐天就不再是齐乐天。
他的眼神改变,整个人气质也改变。他的腿脚不灵便,走路速度特别慢,一瘸一拐,就像片子中目前项北的状态。为了找吃的,项北不小心脚下踩空,从遍地的滑泥和枝杈中滚下坡。脚崴了,身上也多出不少伤。背上用来维持生命的行囊沉重如山,压得他弯了腰。
齐乐天和周围人没任何交流,兀自走到标示位置,站在原地便不再动弹。
见主演准备好,工作人员也纷纷归位,轻松愉悦的气氛霎时不见。连林间的虫鸟也感受到了严肃,变得沉寂,悄不可闻。
被狼追逐的戏要求绝对精确。张嘉明特地找来了相关指导,模拟狼的生活习性。毕竟拍摄时候不会有真正的狼,齐乐天也不会真的被狼咬,可是作为全片的高潮,齐乐天必须表现得清楚传神。
这是一场不能有丝毫差池的戏。
齐乐天随着指导的动作来回重复。即使是简单的排演,他也尽可能把表情做到位。他沿着摄像机的轨道跑了几次,指导认为齐乐天的动作已经没问题。指导不懂拍戏,不过他觉得齐乐天的惊慌和恐惧太真实。他笑言,以为齐乐天真的出了问题,看得他心惊胆颤。
齐乐天站到了起点的标记处。
张嘉明喊:“开始!”
齐乐天向后看一眼,麻木的脸有了变化。那是种很细微的改变,是一种难以置信和恐惧混杂的表情。他回头拔腿就跑,摄像机沿着他的步伐一起前进。起初镜头是完全平稳的,只见齐乐天跑得飞快,跳过障碍,脸上的表情越发狰狞,想必是脚伤的疼痛影响了项北的步伐的表现。
他跑出去一段,跑到第二个标记,该是狼从后面追上之时。在晃动的镜头中,狼追上了他,扯开背包,这也是齐乐天所理解的项北真正开始失去一切的时刻。他重要的人所留下的一切都没了,包括他的日记也散落在深林中。他无暇捡回,甚至无暇难过。
现在受到威胁的是他的生命。
项北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自己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齐乐天猛地转过身,镜头距离他更近,中景推进,变为近景。他独自一人与想象中的狼搏斗。起初齐乐天的动作有力,比划几次之后,他的动作明显变得缓慢。镜头中只有他,可从监视器中看,依然感觉得到紧张的氛围。齐乐天身上的血包破了,衣物被染红,他下意识掏出揣在身上的刀子,冲着前方猛地一挥,镜头前炸开一片血红。明明只有一个人在演,动作看起来甚至可笑,齐乐天的表演仍能让周围的人感受到紧张。
齐乐天演到碰狼尸体、狼不再动的片段时,宁静的片场终于伏起呼吸的声音。
不得不说,优秀的演员确实有这样的魔力。
张嘉明喊过卡,从导演椅上站起身,冲齐乐天鼓掌。他对齐乐天喊Bravo,上前抱了抱对方,而齐乐天没有丝毫反应。
道具师叫齐乐天,齐乐天根本没动地方。他没办法从震惊中缓过来,道具师嘱咐他好几遍,布满伤口的道具皮肤该怎么用,最后齐乐天才木然地回答自己知道了。
齐乐天的正式表现,当然比先前排练更加精彩。他的动作比张嘉明看到的时候更平静。
齐乐天想,项北或许庆幸伤口不是狼咬的,只是树枝,这减少了好多不必要的麻烦。项北或许已经习惯了疼痛,习惯了身上的伤口。他渐渐变得麻木,可他还是后怕,手会颤抖,身体对疼痛也会有自然反应。
齐乐天额头冒出冷汗,眼皮也在跳,嘴角被自己咬出血。疼痛感仿佛也传到周围,看得人如坐针毡。
缝完针,齐乐天躺在地上,看着天,眼神空洞。。
齐乐天远远听到张嘉明喊再来一条。他坐起身,道具组为他换上新的伤口。这一回缝针的动作照旧顺利,可是最后齐乐天躺在地上,看着天,张嘉明又叫停了。
与之前第一场戏不一样,张嘉明没有发怒,他安静得可怕。齐乐天不知这是好还是不好。
齐乐天看着张嘉明的眼睛,没有问出憋在心底的问题:张老师,我哪里做得不好?他看出来了,张嘉明可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张嘉明知道齐乐天表现哪里不太对,可他不清楚,究竟怎样才是心中完美的效果。
那个在片场如独裁者般不可忤逆的张嘉明,居然也有犹豫的时刻。他让齐乐天来回拍了五六条,还是无法通过。齐乐天揣测张嘉明的意思,每次都变化表情,也改变了些细节,张嘉明都不满意。
张嘉明离开导演椅,走到齐乐天身边,由上而下看着他,绕着他走了好几周。
末了张嘉明蹲下身,对他说:“不要管我,你想怎么演就怎么演。”
从没有人告诉过齐乐天,戏还可以想怎么演就怎么演。
他按照剧本演,试图揣测导演的意思演,试图把自己带入导演所塑造的角色去演绎,可他没试过抛去一切。
张嘉明又跟他讲,缝针的动作非常完美。事实上在几条之后,齐乐天已经很难如最初那样用力,他身上的疲态更适合此时的项北。
他已经进入一种与齐乐天本人毫无关联的状态。他说的话做的事,甚至是看张嘉明的表情,都变得不一样。
张嘉明一看便知,自己看到客房中的齐乐天的表演,是经过千锤百炼,不知已排练了多少次的。
只有精神反复高度集中之后,从顶点下坡,才会出现特殊的倦怠。
这恰好和项北的状态相同。
他回到原位,待周围工作人员再一次准备好,张嘉明喊了开始。
齐乐天缝针的表情依旧麻木倦怠,比以往任何时刻都倦怠。他缝好最后一针,全身上下的气力仿佛被抽光。他瘫倒在地面,视线中是枝叶的黑影,密不透风,将他包裹起来。只有狭小的缝隙中,看得到几颗星星。那些星星仿佛很近,触手可及一般。他抬起手,使劲抓使劲够,手中却空无一物。
齐乐天开口,他突然开始唱歌。他唱得根本不成调子,勉强才听得清词。
仔细辨别,张嘉明才晓得,齐乐天唱——
在彩虹之上,苍穹的深处,有片摇篮曲中传说的大地。
在彩虹之上,天蓝云白,你不畏梦想的一些,终将成真。[4]
项北一直跑一直逃,一直与周围搏斗,才勉强生存下来。他或许在想,如果再来一只猛兽,自己定会葬身此地。可他累了,实在太累,或许什么都不愿再思考,只希望享受片刻的宁静。
齐乐天唱完,摄影师很适时地拉近镜头,给了齐乐天双眼特写。剧本上没有相关描述,但齐乐天哭了。一滴眼泪在他眼眶中凝住,顺着眼角滑落,融入身下的泥土。
这是片中项北的第二次眼泪,在张嘉明预料之外,可这个镜头说不定会成为全片最经典的一幕。他安静地等待,等待齐乐天把情绪释放得淋漓尽致,才想起自己是导演,还要说卡。
张嘉明沉浸在齐乐天的表演中,无法自拔。
他想为齐乐天喝彩,为他叫好,可他没有。他跑到齐乐天旁边,抱起躺在地上的人,对他说:“小齐,快去休息,这场戏过了。”
那天晚上收工,齐乐天的情绪仍旧像被项北抽空似的。晚饭是张嘉明准备的,他只吃几口,便放下勺子,漱了漱口,躺在了床上。
齐乐天也只是在床上躺着,仿佛失去魂魄,眼睁开,一动不动。张嘉明问他什么他都不答,给他抹药他也没反应,像是人偶一样,随张嘉明摆弄。
张嘉明抽空给管月打了个电话,问她晓不晓得齐乐天这情况。她讲齐乐天容易入戏,但没张嘉明说得那么严重。只要他一直拍,就不会有太大问题。对齐乐天来说,出戏很简单,就是跳入另一部戏。
所以齐乐天儿时接片的频率高得惊人,最红那几年,几乎没一天得闲。
这些年没戏拍,也不用入戏,更没见他有什么异样。
“那让他休息一阵。”张嘉明对管月讲。
“嘉明,你傻吗?”管月语气中透出些许无奈,“你知道齐乐天现在片约有多少,又能排到哪一天?当初要我签下他的人是你,难道你不希望他发展好?”
“我签他,打算让他演我的戏。”
“是,不过嘉明你想没想过,他演完你的戏之后该怎么办?”
“接着演我的戏,我接着给他写。”张嘉明说着,从书房里搬过来笔记本电脑,坐回齐乐天身边,打开空白文档。真的要写超级英雄题材?张嘉明挠了挠头,看了身旁的齐乐天一眼。
“嘉明,你那边几点了,是不是该睡觉了?!”
张嘉明仔细看了看屏幕一角的时间:“十点多,还不该睡觉。我一般十二点之后睡。”
“那你发什么白日梦。”
张嘉明刚打算辩解,手中的电话突然消失了。他低头看,电话已经转到齐乐天手中。齐乐天说了句“等下我跟你联系”,就挂了电话。
齐乐天喃喃地对张嘉明讲“我没关系”,转身就没动静了。他闭上眼,呼吸平稳,像是终于睡着了。
张嘉明不忍打扰他,为他盖上一角被子,回到屏幕前。张嘉明开始考虑,一部关于超级英雄的电影如何开头才足够吸引人。
那夜张嘉明是抱着电脑睡着的。半夜他睁开眼,屏幕还在莹莹发亮,文档中一串奇怪的字符。他刚打算瞧瞧齐乐天的状况,手一摸,身边空荡,没有温度,吓得他连忙起身。
床离窗户近,张嘉明一眼看到齐乐天在楼下院中。齐乐天在抽烟,夜色中只有一丁点火星明灭闪烁,像辽阔孤寂的大海中的灯塔,在月光下如此冷清。
齐乐天只披一件薄薄的衬衫,后背猫着,脊柱骨节分明。张嘉明回想抚摸对方脊背的触感。齐乐天明明没这么瘦。
风吹过,抖动一梢枝叶。
张嘉明推开窗,喊齐乐天冷不冷,齐乐天一点反应也无。明明只有风声。后来他请齐乐天回卧房,齐乐天才在床上待到天明。至于有没有睡着,那双兔子一样通红的眼睛说明一切。
这阵子一同工作的化妆师见齐乐天的样子,也是心疼。她跟齐乐天打趣,说提前备好的兔子眼隐形估计用不到。齐乐天面色苍白,双眼凹陷,同劫后余生的项北是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稍微在他的黑眼圈上抹几笔,脸上蹭些血渍,造型竟然就做完了。
这场戏的准备倒是快,一早机位就在林边全都搭好。破车也移到指定位置,好在景色都是公路森林,与最初进入的地点并无二致。
休息了一夜,项北虽然睡不好,可他的伤口总算开始愈合,阳光也总算能给他些勇气。他零碎地捡了些落在地上的物品,接着向前方走去。天渐明,项北视线前方渐渐清晰,隐约看得到路的模样。齐乐天也如剧本中所描述的那样,一瘸一拐,尽可能快地冲出林子。
他看到了自己坏掉的车。
齐乐天的表情从难以置信,到讽刺,再到愤怒。他强压怒气,走到车边,用受伤的那只脚反复踹车。项北一定是绝望的。几乎付出生命的代价,到头来一无所获,反而两手空空。
他颓丧地靠着废旧的道具车,缓缓滑坐在地上。
发动机的声音应该在此刻插入。齐乐天的表情开始改变。他的眼眉,他的嘴角,他脸上每一块肌肉,甚至他的呼吸,都在传达着一种转变,充满希望。他拖着变得更严重的伤腿,艰难地走到路旁,举起没受伤的手臂。
朝阳喷薄而出,他在温暖的日光中咧开嘴,满足地笑了。
齐乐天听到张嘉明在喊话,大意他明白,是《孤旅》最后一个镜头拍摄完毕。剧组内一片欢呼庆贺的声音,也有人特地到他身边恭喜他,恭喜他几近完美的演出。
拍摄完毕。
剧本上所有的镜头都变成具象,活生生的,不再是纸面上冰冷的文字和描述。从一开始,从最简单的构思开始,一步步,这部影片成为了现在的模样。
齐乐天听到最熟悉不过的脚步声。他感受到有人握住他始终没放下的手,收进怀中。
“张老师,我们拍完了?”齐乐天问。
张嘉明点了点头。
“要和项北说再见了?”
“他之后活得一定很幸福。”
“张老师,我舍不得他离开我。”齐乐天对张嘉明说话,但他一直看着天上,看着比天边更远的地方。那里仿佛是项北的家,是他的过去和未来,也是他最终获得幸福的地方。“张老师,我舍不得……”
他舍不得结束。这是他和张嘉明合作的影片,从最初诞生直至现在,他一直见证的影片。
齐乐天开拍前曾想,如果这部影片足够长,能拍一辈子多好。他知自己痴人说梦,可他想不到这部片子拍得如此快,比他以往任何一部片子拍得都要快。
他还没有做好说再见的准备。
现场有许多人,甚至周正也在。齐乐天仍旁若无人地抱住张嘉明,问他“是不是真的结束了”。
张嘉明没有正面回答,他告诉齐乐天“你的表现太完美了”,在齐乐天耳边了说许多感谢的话,谢谢他从未放弃自己,谢谢他一路陪自己走过这段孤独的旅程。
远远看来,他们就像纠缠在一起的两条藤蔓,叶茎相连,扯一处便动全身。
周正按下快门,他看了看显示屏上的内容,犹豫许久,手指未能落在删除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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