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先生,你是人吗?”
戚陆坐在黑色棺材边沿,眉眼间一片沉寂。窗外是倾盆大雨,雨水冲刷过的地面湿润柔软。玻璃杯中,鲜红液体散发着甜腥味道。他注视着杯中摇晃的液体,想到刚才在窗外站着的司予,雨水顺着伞面滴下,雨帘中他的脸有些朦胧,裤脚、鞋面都是湿的,看起来有几分狼狈。
——我不是。
戚陆想他应该如实回答,司予总有一天会发现,他总要走的。
司予走了,这道题才能回到正轨,回到本来的正确答案。
但也许是雨太大,他的理智和泥土一起,一并被湍急的水流带走。
一把铁锯在他脑中来回拉扯,把他的神经切割成两半。他隔着雨雾看司予的脸,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愈发苍白透明,伞上滚落的水珠就好像他的眼泪,敲打在他手背上,溅起花朵。
司予送过他两朵花,一朵黄色、一朵紫色,这是第三朵。
“他不该哭的,”戚陆在心里说,“他只应该快乐。”
于是他说出口的答案就成了“是”。
司予果然笑了,他往后退了半步,调皮地晃了晃伞柄,声音轻快:“睡不着,开个玩笑,戚先生晚安!”
他会相信吗?他会相信吧?
他为什么没有逃?他一定是相信了。
“我为什么要骗他?”戚陆后知后觉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因为小福喜欢他、林木白喜欢他、小毛喜欢他,村里的每个鬼怪都喜欢他。他让这里有了烟火气息,写着“福”字的白色瓷碗、冒着袅袅热气的葱油拌面、会发出奇怪音效的消消乐游戏。
他是暖的、热的、真实的。
戚陆迟钝地反应过来,如果这个人类能多留一段时间就好了。又或者,如果他能一直都留在这里,就好了。
一股涩意从舌根处涌起,戚陆握杯的五指慢慢地、一点点地收紧,“啪”一声。
杯子碎了。
鲜红血液顺着掌心蜿蜒流下,把脚下的黑色地毯晕出深色痕迹。
-
“啪——”
陶瓷水杯掉在地上,所幸没有摔碎,只在杯口磕了一个小口。
司予愣了愣,蹲下|身捡起杯子,指尖触到杯壁又猛地缩了回来。
刚烧开的热水,还烫得很。
他对着自己烫红的指尖怔了片刻,直到烫伤的地方开始泛起白色,尖锐的刺痛感传来,他才倒吸一口凉气,把手指放到冷水下冲刷着。
水流暂时压制了痛觉,他接了一捧凉水泼在脸上,觉得自己实在荒谬。
他在干什么?他疯了吗?
司予回到房间里,手册和桃木剑安安静静地卧在桌上,看起来只是很平常、很普通的一本书和一把玩具木剑。
他拿起司正的黑白寸照,和照片上的人对视。摄影师技术不错,把司正眼角的细纹都拍的清清楚楚。
“老头,”司予用大拇指缓慢地摩梭着司正的脸,“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他仰面躺倒在床上,脑子里像是有一部电影按了重播键,他一点点地回溯着自己的记忆。
林木白,白天需要光合作用、每晚都要泡脚、离了阳光就不能活;小蝙蝠,最开始时常造访他的房间,但自从他和小福熟悉之后,小福常来他的屋里玩,蝙蝠就再也没有来过;黎茂,深绿色瞳孔,脚伤的时候,恰好是黑猫受伤的同一个时间......还有很多他刻意忽略的迹象,譬如某天看见小兔身后挂着毛茸茸的类似尾巴的东西,譬如某天撞见小鹿头上戴着粗壮的犄角。
还有戚陆,戚陆会是什么呢?
他总是紧闭着的门窗,永远拉的严丝合缝的窗帘,苍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毫无温度的掌心......他会是什么呢?
上午,他分明见到戚陆手背被黑猫抓出深深的血痕,但刚才戚陆抓着他的手腕,他看见戚陆的手背完好如初,一点痕迹都没有,仿佛早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只是他的幻觉。
司予不是傻子,他早该发现这个村子处处都是古怪之处。可是这里太好了,每个人都很好,每棵树都很好,清晨拖拉机轰隆隆的叫早声很好,林木白的光合作用很好,小毛追尾巴的傻样子很好,小福软乎乎叫他哥哥的声音很好......还有戚陆,喝牛奶的样子、吃醉蟹的样子、脸红害羞的样子、语塞的样子、吃瘪的样子,都很好很好。
因为这里太好了,他太喜欢了,所以他才变得糊涂、变得混乱。
然而,一个接一个的、再也无法被忽略的问题倏然出现在他眼前,他不得不逼自己去思考。
他们都是什么呢?这里的“人”,都是什么呢?
司予脑海里一片茫然,他精疲力竭地闭上眼,手指上的痛觉还是很清晰,也许是烫坏了神经。
他把父亲的照片放在枕边,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脆弱的安全感。
——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也许是我误会了,我不该有这样荒谬的猜测,我至少应该......亲自确认一次。
他恍惚地想着,在筋疲力尽中渐渐睡了过去。
-
第二天,小福和林木白来家里吃午饭,林木白显得非常不安,唠叨着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太阳。
吃完饭,小福抱着司予的手机,坐在床上玩起了消消乐。
平常,戚陆在下午两点左右会来接走小福。但今天,小福玩到了傍晚,戚陆一直没有出现。
“哥哥!小青蛙消灭了五只!”小福在“amazing”的游戏音效中大声喊。
司予昨晚淋了雨,今早起来发现晕晕乎乎的,似乎有些感冒。他对小福勉强地笑了笑,说:“小福好厉害。”
“哥哥生病了吗?”小福发现司予的虚弱,手脚并用爬到他身边,搂着他的脖子,靠在他肩膀上软绵绵地问。
“一点点,”司予笑笑,“小心传染。”
“小福不怕传染,”小福在司予额头上湿乎乎地亲了一口,小手捧着他的脸,认真地说,“亲一亲就好了,有时候小福发烧了,主人就亲亲小福,小福很开心,就不生病了!”
“谢谢小福。”司予摸了摸小福的脑袋。
小福见司予还是脸色苍白,紧张地问:“是不是要主人亲一亲病才会好!”
司予愣住了,片刻后,他抬起头对小福笑了笑,说:“哥哥生病了,小福能不能带哥哥去找主人,让主人给哥哥治病。”
小福用力地点了点头,跳下床给自己穿好小皮鞋,又牵着司予的手:“哥哥和小福去看病。”
“好乖。”
司予心跳速度很快,小家伙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指头,好像他得了什么重病,牵着他一步步的慢慢走。
司予看着小福头顶柔软的棕色细发,踏出院门的时候突然喉头一紧,拉住了小福。
“哥哥?”小福仰起脸问。
司予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神情有些恍惚:“要不然......还是不去了......”
“要去的!”小家伙严肃地伴着小脸,“哥哥生病了就要看病!”
只要小福还没回家,43号房门永远不会上锁。司予是个守礼的人,没有主人的邀请,他不会擅自闯进别人的房子。这是他第一次、唯一一次,穿过摆满盆栽的院子,停在挂着贝壳风铃的房门外。
小福推开房门,往里探了探小脑袋,说:“咦?主人还在睡懒觉吗?”
司予开始不安,他甚至不敢往房里看。
“主人是小懒猪!”小福捂着嘴,笑嘻嘻地小声对司予说。
小家伙推开门,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他跨进门槛,拉着司予的手:“哥哥,小福去叫小懒猪主人!”
小家伙噔噔噔地跑了进去,司予站在门边,眼神在屋中环视一圈。
黑,很黑。
如果不是开着门,屋子里一丝光线都没有,加厚的窗帘拉得很紧,天窗上贴着黑色胶条,恍若一个与光明完全隔绝的黑暗世界。
他手心都是汗,小福在敲戚陆的房门,清清脆脆地喊着“主人快起床”,敲门声一下下捶着他的耳膜,震得他额角发疼。
司予一只脚迈进门槛,借着门外微弱的光,看见屋子里简单的摆设,一张餐桌、一张书桌、一张躺椅、一个茶几、一面巨大的书柜,显得房子格外空荡。
餐桌上放着一个小碗,碗边搭着一个小铁勺。司予攥着拳头走到桌边,看见碗里是密密麻麻的黑色物体,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他弯下腰端详,瞬间一股酸意从胃里涌起,他猛地后退两步,干呕了两下,生理泪水无法抑制地涌上眼眶。
那是一碗虫子!
司予退到了躺椅边,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幸好右手撑在了身后的茶几上,这才稳住身体。
他用力吞咽了一下,安慰自己说或许戚陆家里养了什么宠物,这些虫子都是宠物的食物。
手掌外侧传来了冰凉触感,他偏头一看,发现是戚陆的金框眼镜。
一本书还摊着,显然主人不久前还坐在躺椅上看书;书边是一个玻璃杯,杯底残留着薄薄一层液体。
司予拿起杯子,才发现自己手在打颤。
杯底那层液体是红的,他鼻尖凑近杯口,浅浅地吸了一口气,刺鼻的铁锈味道瞬间迎面扑来——是血!
司予脑中轰地炸开,他眼前发黑,玻璃杯“啪”地掉在地上,碎片散了一地。
戚陆终于从房里出来,他一夜没睡,眼中都是血丝。
司予从来没有见过戚陆像现在这种表情,震惊、恐慌和忧惧交织,让他那张毫无瑕疵、冰冷疏离的脸显得生动了一些。
“你在......做什么?”戚陆毫无血色的嘴唇开阖,嗓音像是被撕裂般的沙哑。
“主人,哥哥病了!”小福牵着戚陆的手,着急地喊。
司予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团火,烧的他疼痛难忍。
他竭力让自己清醒一些,蹲下|身对小福说:“小福乖,主人给哥哥治病,你去找卢伟哥哥玩好不好?”
“可是......”小福急得跺脚。
“没事的,”司予的拳头攥得很紧,指甲刺进掌心,疼痛让他勉强保持了一丝理智,“太阳下山了,小福不用怕。”
小福不知怎么察觉到了一丝不安,他仰起脸看向主人,戚陆布满血丝的双眼牢牢锁在司予身上,对他低声说:“去吧。”
“那......”小福跺了跺脚,“主人一定要治好哥哥!”
小家伙跑出家门的一刻,司予彻底被巨大的恐惧淹没,他过去二十三年的世界被完完全全颠覆,他甚至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僵了,他的胸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风洞,心脏徒劳地在洞里跳动着。
戚陆的眼神很沉,双手在发抖,他走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司予的手,和他说别怕,但司予的反应很大,他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撞倒了茶几,他珍爱的那本古籍掉在地上,书脊散开。
戚陆僵在了原地,漆黑如墨的瞳孔里一丝光也没有,仿佛陷入了永夜。
“戚先生,”司予颤抖着问,“你是人吗?”
空气似乎凝滞了,戚陆想他不该侥幸的,不该侥幸地想着或许司予会留下来,他闭上眼,感觉眼眶传来一阵阵热意。
“不是。”
他听见自己在说,声音沙哑的如同掺进了沙石。
司予深深吸了几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了。
-
他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行动,他冲进44号房中,捞起自己的背包,把桃木剑和手册胡乱塞进包里,连鞋都来不及换,踩着一双棉拖鞋就跑。
跑,他要快点跑!
脑袋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他要快点逃离这里,这里没有朴实的村民,没有可爱的孩子,也没有他的戚里巴巴,全部都是假的!
巨大的恐惧感笼罩下,司予根本无法思考,他背着挎包冲出院子,却看见戚陆站在铁门外,双眼是淡淡的血色。
司予心跳瞬间空了一拍,他紧攥着背包背带,喘着气问:“你是什么?你到底是什么?”
“你,”戚陆顿了顿,看着司予灰白的嘴唇,强压下眼里涌起的酸涩,“能不能,不走。”
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但司予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双耳里充斥着各种杂音,眼前闪过玻璃杯中浓烈的血腥味道。他推开戚陆,仓皇狼狈地往外冲。
戚陆被他推的一个趔趄,后脑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还是走了。
戚陆靠着墙,怔愣片刻,喉咙像是被人攥紧了,连呼吸都困难。
留不住的,戚陆想,这个笑起来眼睛清凌凌的人类,他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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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予一路跑一路咳,冷风往他领口、袖口和喉咙里呼呼地钻,下过雨的土地一片泥泞,他的拖鞋浸满泥水,半截裤脚都是脏的。
跑过那片开满野花的水塘,他空空如也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一幕:他把一朵紫色花朵送给戚陆,戚陆把花朵裹进黑色手帕里,仿佛那是什么了不起的宝物。
他脚步一顿,右脚拖鞋被石头绊住,他一个踉跄,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膝盖可能磕破了,很疼,也不知道流血了没有。
司予从潮水般的恐惧中脱离,觉得全身乏力,满头都是虚汗。
背包也被划破了,拉链耷拉着扣不上,他呆坐在泥地上,看着那一片寂静水塘,下过雨后水面上涨,水面上有杂草漂浮。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风很大,很冷。
理智一点点地重新回到脑子里,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一个荒谬、不可思议的梦,但膝盖和脚踝上传来阵阵疼痛,提醒他这是真的。
古塘是真的,戚陆是真的。
司予渐渐平静下来,他右手按着左胸,感受到自己的心脏还安稳地在胸膛里,还在跳动着。
——我对戚陆......是真的?
司予在心里问自己,掌心下传来坚实的跳动。
他双手环着双膝,把脸完全埋进双臂中。那是个自我防御的姿势,他感受到自己身体传来的暖意。
——戚陆那么冷,我走了,他怎么办呢?
司予肩膀颤抖着,感觉眼眶又酸又疼,湿润的水流顺着侧脸,滑进棉质衬衣柔软的衣袖中。
很久之后,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拎起自己的背包,一瘸一拐地迈开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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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陆一直靠在44号房外的墙边,他很累了,一整夜都没有睡,脑子里好像有一根弦断掉了,他所有感官都失了灵。
——天很黑了,他走了吧?离开村子了吗?
想到司予,戚陆才有了一丝知觉,他动了动手指,分明没有受伤,但浑身上下都充斥着尖锐的痛感。
戚陆缓缓睁开眼,眼底是一汪幽黑潭水,几乎要融进这如墨夜色中。
桥上突然出现一个踉跄身影,戚陆瞳孔骤然紧缩,十指颤抖着,难以置信地往前迈了半步。
他几乎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司予非常狼狈,他光着一只脚,衣服下摆沾满了泥水,苍白的侧脸也沾了污泥;裤子在膝盖的位置破了一个洞,露出里面破了皮的肌肤;脚踝也被蹭破了,伤口上粘着碎石。
戚陆愕然愣住,第一反应是他疼不疼?他受伤了,他疼不疼?
司予一只手拎着他的包,就这么一步步地走过来,直到他站在戚陆面前,戚陆才觉得脑中断开的神经又接上了,所有敏锐的感觉又恢复运作,他能闻见司予皮肤下血液的甜美味道,能感觉到他身体里散发出的温热气息。
“你......”他张嘴,却发现自己哑的说不出话。
司予很虚弱,他扔开背包,看着戚陆的眼睛:“你为什么要留下我?”
“我......”戚陆的呼吸很重。
“你为什么不想要我走?”司予满脸是泥,但双眼却亮的惊人。
“我......”戚陆喘着气,双拳在身侧攥紧,“不知道......”
司予对他粲然一笑,接着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领,手中使力,往自己的方向猛地一拉。
双唇相接的那一刻,戚陆只觉得自己被一枚威力巨大的炸弹砸中了,他脑中“轰”地炸开一片眩目彩烟,全身泛起难以抑制的酥麻感,司予柔软的嘴唇贴着他,他清楚地看见司予眼睛里的自己,也是柔软的。
司予贴在他唇畔,嘴唇微微开合,轻声说——
“戚陆,你爱上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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