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犯了谢毓的大忌讳, 字字句句都是往他痛处上戳。江雅言话一出口, 便有些后悔,但眼下情形已覆水难收。
谢毓讥讽道:“你若容不下旁的女人,一早明说, 不必在爷跟前装模作样, 既然要装了,就要有始有终, 别跟爷谈什么真心不真心, 早在你进门前就跟你说得清楚明白,老子他娘的不信那一套!”
江雅言冷笑:“我的确是错了, 错在天真过头,竟以为能把你这颗心给捂热,岂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人, 骨子里淌的就是冷血无情!”
遥想当年,初回在江老太爷的书房偶遇谢毓, 张狂恣意、鲜衣怒马的少年几令人瞬间心折。
她出自书香门第,生养于深闺,在遇到谢毓之前,对未来夫婿的想象便是温润端方如徐子歇、谢枫一类的如玉君子。这个人的出现猝不及防,她从不知道世间会有这样骄阳烈焰似的男子。看着他一脸漫不经心冲着自己笑的时候, 江雅言心底的念头如藤蔓一般生长蔓延,长年累月,落地生根。
面对他时, 她总是矜持有度、娴雅得体。他却不知道,背地里,为了能嫁给他,她用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谋算,就连外祖父的去世,也被她拿来利用。
然而付出得越多,害怕得越多。
她最怕的,就是被他看轻,被他当作那种要低头摇尾巴向他讨怜惜、博同情的女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再看着眼前的谢毓,她既爱又恨,已经不知道爱和恨哪一个多一些。最为可笑可悲的是,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如今内心深处最想做的,竟还是被他拥入怀中、小意温存。
谢毓脸上的怒容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什么表情都没有的面孔:“没用的话我不想再跟你多说,至于那个孩子,没了就是没了,就是把刘香岚杀个千遍万遍也回不来……往后,你要是还想,那在这个秋芳院你就还是正头夫人,只不过,老子的女人和子嗣都跟你没关系。你要是不稀罕当这个摆设,我也给你最后的体面,跟你签和离书。”
……
秋芳院闹出了大动静,阖府皆知。之后谢毓下了令,下人里头但凡再有敢乱嚼舌根的,一律军棍处置。这惩处等同刑罚,一旦被罚,即是死路一条。如此一来,上上下下都不敢再多嘴一句。
然而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如今这定国公府上下对林家表姑娘与大少爷那一桩事各自心知肚明,只不过碍着那威吓不敢出口,心底却各有一番门道。
这日锦绣带着青凤去兰庭看望雪雁,一路上遇着的仆婢再不似先前那般见了她便交头接耳、各有异色,却视她为洪水猛兽,远远看见便扭身逃开,唯恐避之不及。
青凤见这些人将她们青山院的人当作瘟神,心中很是不忿,但见锦绣一路神色如常、步履从容,恍若未见,便也不敢贸然开口说什么。
两人走到兰庭,兰庭院门敞开,比往日都要静一些。仆妇丫鬟们都不在院里,两人便掀起帐子,走到里间卧榻。甫一踏进,就有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锦绣一惊,忙疾步进去,看到眼前情景,险些叫出声。
榻上歪躺着一人,浑身是血,乱发挡着面孔。青凤白着脸上前拨开乱发,一见之下便堪堪要晕过去:“雪雁姐……”
“快、快去叫人来!”锦绣失声。
青凤忙不迭冲出去叫人,锦绣握住雪雁的一只手,低头察看她情形。伤口在腹部,深红色的一个血窟窿,还在汩汩冒血。床褥上都是红色,不知是已经在这儿流了多少血。
锦绣飞快撕下自己的裙摆,伸手贴上去按住那个血窟窿,直抽气:“雪雁?雪雁?你听不听见得我……我是锦绣,雪雁……雪雁……”
榻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锦绣心底猛地一搐:“雪雁,我是朱玉倾!是德歆 ,是你的殿下,我命令你即刻醒过来……立刻马上!你听到没有,不准你死!”
蜷在她掌心的手忽而动了一下,锦绣大喜:“雪雁?”
雪雁的眼睫一颤,却没有睁开眼,她嘴巴动了动,仿佛说了什么。锦绣赶忙凑上去:“你说什么?我在听。”
“逃……快逃……离开谢家……”
锦绣心里一突:“我知道,等你好了,我们一起走,现在你受了重伤,先不要说话。”
雪雁嘶了一声,摇了摇头:“不、行了……”
锦绣不停地摇头:“不会的,不会的!”
雪雁的身体在越来越冷。
锦绣一个激灵,俯身道:“告诉我……是谁伤的你?”
雪雁缓缓地抬起另一只手,拇指抖动了一下:“是谢……谢……”
话未说完,那只手啪地掉落,榻上人已经没了气息。
仿佛轰地一下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锦绣瞪大了眼,直愣愣地看着她的脸。
“雪雁姐……”
锦绣木然回头,看到帘子边上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青凤,另一个是谢枫。青凤情难自禁地哭泣起来,用手背不停擦着脸。
谢枫远远望着锦绣,目光平静深邃,还有几分担忧。
锦绣回头去看雪雁的脸,竟连哭都哭不出来。
一刻多钟后,锦绣坐在椅子上任由青凤擦拭着手上和脸上的血,听她边哭边说话,一动不动。
听青凤所言,方才她出了兰庭先在路上遇到了谢枫,便把人领了进来。谢枫略懂医理,一见屋内流的血,就知道人多半是没的救了,就无声地拦下了要冲上去的青凤,好让锦绣与雪雁好好地话别。
锦绣神色漠然地听着青凤的声音,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被一点一点地抽去。
她脑子里只有一件事。
杀害雪雁的,是谢家人。
不是下人,是在这个定国公府当主子的人。
“表妹。”
锦绣抬头,对上一双温润平和的眼睛。谢枫这个人,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即便他身体虚弱,远不及谢家其他几位少爷强健善武。
她面露茫然。
其实谢枫已经喊了她好几声,这是她听到的第一声,她自己浑然未觉。
“雪雁的尸体我会叫人妥善处理,你先回去可好?”
锦绣慢慢回过神:“谢谢表哥,不过不用了,我会叫青凤去喊何妈妈过来,你还是早些回去,免得……二表嫂担心。”
最后一句话里隐含的意思,谢枫自然能听懂。
他顿了一顿,没有再坚持,道一声“节哀”便离开了。
走到门槛前,他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目光涌动,不复平和。不过锦绣一心想着旁事,毫无察觉。
……
在定国公府这样的人家,死一个丫鬟不是什么大事。死去的下人,恩泽好些的能有口正经棺材、妥善下葬,寻常的不过一口薄棺,再差一些,若是犯了错的下人,多半是一张草席随意裹了扔到乱葬岗。
青山院的主仆几人替雪雁打理好尸身,将血迹洗净,换上了干净衣裳。何妈妈一见此情形,也流了泪。锦绣要给她的首饰她也坚决没收,只要了置办棺材和下葬用的银两。
这一点锦绣倒没有料到,这位何妈妈在谈及雪雁的时候,竟然是有几分真心实意的伤心和惋惜,说是一定会好好给她下葬,绝不会怠慢。
青凤还有些不放心,青鸾道:“何妈妈虽然待底下的人严厉了些,却是个心地极好的,她都这样说了,一定会好好安置雪雁姐。”这话一半是说给青凤听,一半是说给锦绣听。
青鸾端详锦绣,想这几日内,她先是被府里头流言诽谤,又与四小姐决裂,接着竟是雪雁被人杀害,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个都能把人难受死。偏锦绣这会儿,不哭不闹,这模样一看就有几分反常,当下迟疑了会儿上前道:“姑娘,你要是心里头难受还是哭出来的好,憋着对人不好。”
锦绣一怔,垂了垂眸,随即摇头:“我没事。方才差你们去问的事情,怎么样了?”
青凤:“兰庭的张婆子说,这几日兰庭没有关人,所以不用太多人守,她们四个人是轮流当值,今儿是轮到雪雁姐。这几日她们几个也没发觉雪雁姐有哪里不对,毕竟雪雁姐才到兰庭干活没多久,相互之间不熟,平日走得也还不近。”
青鸾:“事儿已经报给了曹管事,不过……奴婢看他也不像会好好查的样子。”毕竟死的是个丫鬟,而且拜托去查的是林锦绣这样一个在谢家毫无分量的表小姐。
青凤恨恨地握紧拳头:“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锦绣:“他人不一定多坏,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最晓得趋利避害,雪雁的死很可能是主子犯下的,他是不想牵涉其中。”
青凤还欲开口,锦绣握住她手道:“当然,他这样的人多半也好不到哪儿去,你性子冲动,小心祸从口出得罪了人,像曹管事这样的人,不敢对我怎么样,给你们两个穿小鞋、使绊子却易如反掌。”
青凤垂下脑袋:“奴婢明白的。”
大庆律,夫杀妾、主杀婢,都是无罪,惩罚也不过是罚一些银两。所以这件事,就算让曹管事查出来也不能让凶手如何。
她心底清楚地知道,自己只要活着一天,就一天不会放弃找出凶手、为雪雁报仇的念头。
但是她也记得雪雁临死前那句要她逃出谢府的话,这府里果然是有人想要害她们,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先前与静尘里应外合之人。暗处有这样的危险伺伏,历经雪雁一事,她不敢再让身边的人为自己以身涉险。
雪雁的事,唯有依靠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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