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在三楼。
尚红梅抄近道,没去大厅搭电梯,带着周乾走楼梯。
从二楼开始,楼梯间狭窄的过道上,就挤满了打地铺的病人家属。
旦凡家里条件稍微好的,陪护家属都在附近租了房子或旅馆。流浪乞丐一样挤在医院楼梯间的,都是不仅亲人患了重病,自己也得了“穷病”的社会底层人员。
这些人已经习惯了或许将伴随终生的持续性无间断的痛苦和压力,目光呆滞,表情麻木。
这时,天还没亮,他们中的多数人仍蜷缩在破旧肮脏的被褥上睡觉。
有人听到母子两人的脚步声,眼睛立刻警惕地睁开,看清楚不是护士出来传达噩耗,才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地闭上眼。
周乾之前和母亲赛跑的好心情,在看到这群人后,消失殆尽。
这……同样是人间。
尚红梅身为医生,早看过不知多少医院里不输地狱的苦难相,已经被锻炼得麻木了。
地狱里各种非人酷刑折磨的是肉身,而医院的苦难凌虐的却是肉身和精神双重层面,给人的痛苦体验绝不会少于酷刑。
上到三楼,尚红梅绕过把icu病房后门堵死的病人家属,自言自语地嘀咕,“也不知道老乔还在不在?”
她正打算去敲门,周乾一把拉住她,小声说,“妈,不用了。在这儿就行了。”
周乾不想引起太多人注意,垂落的手指悄悄掐了个指诀。
有原本好奇盯着他们看的家属,像突然忘了两人的存在似的,各自移开视线。
尚红梅好奇地看着儿子,只见他目光平静地看向病房方向。
清澈得仿佛不染凡尘污垢的双眼,似乎能穿透层层紧闭的病房大门,直接将病房内的景象收于眼底。
楼梯间并没有风刮过,尚红梅却感觉到微微的凉意。
原本就因为挤了太多人又臭又闷,有强烈窒息感的空间似乎变得更混乱了。
这时,周乾双唇轻轻开合,尚红梅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仿佛儿子是在和另一个世界的生灵直接进行意识勾通。
尚红梅对于这样的儿子十分陌生。她很多年前就知道,婆婆给儿子找了个鬼事先生做师父。
对于超出常识的怪力乱神,尚红梅不像老公那么排斥,她是个医生,多少会接触到科学无法解释的种种奇迹。
但毕竟是个普通人,尚红梅无法想象另一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的。
或许,活着的人都会下意识地逃避未知的死亡吧。
儿子眼前的作派,让老公看到,百分百会气得大骂他“装神弄鬼”。
但尚红梅了解儿子,周乾最讨厌“虚伪”,春晚看个小品都会起鸡皮疙瘩,让他自己去演戏?
不可能的。
所以,尚红梅相信,周乾真的能看到值班医生们见过的老乔,哪怕她自己什么也看不到。
儿子……原来不是个普通人啊!
尚红梅一时不知道是该自豪,还是该忧心。
正呆呆地想着,周乾召呼她一声,“好了,妈,我们走吧。”
母子俩下到一楼,逃离开压抑的气氛,周乾停下脚步。
“妈,刚才我见过老乔了。他说,他家祖上是开当铺的,曾富过一段时间。
建国后各方面局势稳定下来,他父亲把祖传的金条卖了,换成现金存进银行。那笔存款当时是复利计息,四十多年下来该是笔不小的数目。
存折藏在他卧室书桌的抽屉夹藏。这段时间给他治病,家里花了不少钱,老乔知道子女们日子不好过,想让他们把钱取出来分了。
两个儿子各三成,两个女儿各两成。”
“这样啊……”尚红梅听了,心里五味杂阵。
病得只剩一口气,说不出话,变成恶灵跑出来闹事,竟然只是为了一张存折!
“我答应老乔帮他转达,也劝他别再闹事。妈,你看怎么通知他家属比较好?”周乾问。
尚红梅一拍他的肩膀,“这你就不用操心了,妈妈亲自去跟他们说。”
“好。”周乾笑笑,“那我去学校了。”
“好好学习,乖儿子。”尚红梅叮嘱。
尚红梅直接去儿科楼区了,离上班时间还早,她想补个觉,顺便琢磨一下,该怎么把老乔的话转达给家属。
周乾和母亲道别,打算去学校。
到医院正门,需要经过急诊大厅,周乾双手抄在口袋里闷头走路,和对面走来的一个人擦身而过。
周乾停下脚步。
转身,冰冷的目光盯住那个人。
那个人在同一瞬间停下脚步,像发现敌人的野兽似的猛的回身,凌厉的目光瞪向周乾。
那是一个和周乾差不多年纪的少年。
皮肤黝黑,坚毅的脸部轮廓让他有种超越年龄的成熟。他的头发很久没有打理过似的,部分发丝纠结成绺,散乱的刘海垂落下来,挡住大半眼睛。
发丝后刀剑般锐利的目光,让周乾联想到危险的丛林野兽。
“你——不是普通人。”
少年的声音有点哑,语调生硬,像是很多年没有开口说过话,很不习惯的样子。
周乾说,“彼此彼此。”
少年不知有意无意,背部朝向墙壁的方向,鞋内的脚趾用力抓紧地面,随时能以最快的速度进行攻击或防御。
周乾看他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觉得自己有必要多说几句。
“我只是路过,和你没关系。但同为外道,给你提个醒,这里是城市,不是荒山野岭,不管你是什么来历,在城市,就得遵守人间的国家法律和社会规则。不想惹麻烦的话,多看看普通人是什么样,学着点,照着去做。”
“……”
少年没回答,身上紧绷的肌肉一点也没有放松。
这时,不远处的急诊室,一个女性探出身看向这边,“李海华,你交费好了没?”
“嗯。”少年应了一声,目光仍锁在周乾身上。
周乾交待完该说的话,不再理会他,转身离去。
少年直到周乾完全走出急诊大楼,气息彻底消失,绷紧的神经才放松下来。
陈婉茹走出急诊室,好奇地问:“怎么?你认识的人?”
她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被花瓶砸破的伤口已经被缝合,但脸色因失血过多十分苍白。
“不认识……”
少年李海华摇摇头,这才察觉背心已经汗水淋漓。
很多年前,他就听说过,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远比普通人强大的“异类”,但他从来没有遇见过。
那种人,为什么偏偏出现在这个城市?
李海华想到好容易找回又丢失的那个东西,有种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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