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映以为生母对自己而言,仅剩一个模糊的背影,然而,当他见到齐氏时,立刻认出了她。脑中随之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十多年前,在沈家宅门外,她如何反复教导着他讨好姨母,又是那样笃定告诉他,办妥外祖父的丧仪后,定会来接他还家。
她的容颜已老去,嗓音并不会随着面容苍老而苍老。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妇人扑到他身上,嚎啕不止,双手攥着他胳膊,不停摇晃,倾诉十几年来这般这般,那般那般思念着他。
有好长的时间,齐映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去面对这位突然出现的生母、如今听来已经陌生的一句“儿”。
相比较于齐映,齐氏仿佛自在得多,哭到李夫人来劝慰即止住。同坐下,抚着齐映的脸,说起他小时候一块上山捡柴、种地、夏日蚊虫不绝,她怀抱着齐映等种种母子相依为命的旧事。继而提到自己,当年何等艰辛,何等艰难。
待周嬷嬷领着两个孩童回来,齐氏便提议去齐映的屋舍中看看。齐映的小屋子,从头走到尾只需十几步,周嬷嬷跟着,齐氏有话难开口,便感怀几句,借机对周嬷嬷道:“刚才我送药去,沈小姐瞧着像是哪里不适,到我出来,一碗金子银子熬的药竟没喝半口。”
周嬷嬷一听,脸上立时有急色。
齐氏算准沈家小姐在自家姐姐心中份量,眼看周嬷嬷走掉,齐氏抓紧时机,口中说着“让娘好好看看你”,瞬时将门掩上,转头举着袖子抹眼泪。
“儿啊,你好狠的肚肠,怎么不唤我一声娘。娘当初真的有苦衷,逼不得已啊。为了不让你跟着娘过苦日子,娘是拼了命,想尽所有招儿,为让你能吃饱饭,读上书。你可不能怪娘,过去娘不狠下心,哪来你今日风光。”齐氏挤出几点泪花,再用擦泪的指腹去触齐映的手,好叫他感受到泪水的湿润。
许多年没开口唤过娘,齐映实难启齿。齐氏直勾勾盯着齐映的嘴,正盼着,忽然身边传来物件掉落的动静。她撇头看,小儿子望福爬上椅子,一桌笔墨纸砚翻得凌乱。刚才的响声是笔筒掉落下来,在地上滚动发出来的。
齐氏拎下小儿子,顺势往他屁股上呼去一掌,再直身,哀哀怨怨看向齐映:“你这兄弟没有一处比得过你,可有一宗,你们兄弟有几分像,娘见他,时常想起你。儿,说起你这兄弟,他老子只会养马,别的什么也不会,在富人家里谋生,赚个七八十文,这点苍蝇腿子的钱,养一家老的小的八九口人,没一日吃饱过。儿,成举人了,你有出息,你是不是不想认我这个娘,怨我,恨我,从前抛下你,骗了你?”
说着,齐氏顺势坐在地上,搂着小望福,缩紧肩头颤个不停,不时发出吸鼻子的哭声。
哪怕陌路不相识之人,如此悲伤,他无法做到视若无睹,何况这人是他的生母。齐映扶起齐氏,作揖道:“儿子不怨恨任何人。”
他太过有礼,温和恭谦的态度令齐氏无法继续演绎下去,一声“儿子”,齐氏愁惨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她说出心中思量好的话:“儿,娘有件小事求你。你是举人啦,听说举人能免去田产课税。你兄弟他爹的东家,在秀州有几亩田产,这些田产要是能放下你名下,减去田产课税,每年原来上交的课税,你兄弟他爹的东家允诺,能给你二分,你看好不好?”
本朝举子非同庶人,入士后田产土地课税不收分毫,各州府此事常见田产挪举人名下之事。常见,不意味着合理。齐映是个守规矩的铁杵,这样的事,丝毫迟疑也无,他回绝了齐氏。
齐氏一听,就地扑通跪下来。
岂有父母跪子之理。
“娘,您起来。”齐映愣怔。
齐氏见有效,死活赖着不起,齐映窘迫无奈,只好随之跪着。
齐氏扯住齐映袖子,激动道:“映儿,娘千万对不住你,也还是生了你的人。你没成家,不知女子生子辛苦,娘不是不想你,这些年娘夜夜想你,夜夜梦你。娘这辈子没遇上一个好男人,这事有个不成,你兄弟他爹准保叫东逐回来。一家八九张嘴等着吃饭,他不成了,别人不管,你娘和你这兄弟就要活活饿死了呀。不过占你的名,几块田,不会出乱子,你也有些体己银子,你就答应娘吧。”
齐氏使出杀手锏——包袱里掏出一双鞋,狠狠按在齐映胸口,无比凄怨道:“娘知道你要上京见皇上啦,进城前连夜里赶着缝制了一双鞋给你。可是我年级大了,熬几夜眼也熬凹了,早起眼角糊着一层黄。你拿着穿,娘十几年记挂你的心,一针一线缝在上头啦。娘读书少,你外祖父连试不中,又主张女子不要读书,可他小时候抱着你,用芦荻杆子教你的认字读诗。那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你还记不记得?他让你长大孝敬娘,听娘的话,映儿,你外祖父待你极好,小时候的事你都忘了吗?这点小事,你也不愿意帮帮娘?你想看着娘和你兄弟饿死街头?”
齐氏沉浸在自认毫无漏洞的说辞中,身下传来小望福脆脆生生的话:“娘说的不对,鞋是我们买的。”
“笨小子,当着你大哥,你胡说什么!”齐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拧了小儿子一把,小望福还要争辩,齐氏黑沉下脸,张手捂住他的嘴,一再给齐映施压,她快要没有耐性。
短短一瞬,似乎很漫长。齐映慢慢拜下,继而站起,在架上最低处取来一木匣交给齐氏。齐氏打开木匣,嚯,是钱。
“你这是什么意思?娘不要你的钱。”齐氏嘴上说着,盖紧木匣,手托着夹在腰间,并无归还之意。
齐映睫毛轻颤,后退一揖,再行跪下:“匣中乃儿子一点积蓄,娘且拿去应家中急务。娘与弟弟食不果腹,齐映惭愧。日后每月,儿子将筹措些银钱,力尽绵薄奉养您。田产挪名一事,娘请原谅儿子,恕儿子不能答应。”
齐氏嘴角下垂,不悦道:“你怎么这么轴拗。多大事啊,谁不是这样做,到你这怎么就不行。就当娘求求你,给你磕头……”说罢,齐氏当真额头磕出一身不小闷响,紧接着抬起,卯足力气再往地上撞,铁了心撞个更响的。
但她的额头没有触到冰冷坚硬的青砖,而是砸在齐映柔软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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