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凡间赐下一株百年才可长成的灵植,并且瞬息之间强行催熟,这对平日的慈悲神来说不算什么,可是现在却抽空了他的底。慈悲神的权柄已经在一年前妥善移交,满足凡人落难时的祈愿,按理来说,已经不是他的义务了,况且此刻强敌在侧,于他自己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救了这方苦难。
苍星垂眸色沉沉地看着手心里小小的一个白团,静了好半晌没说话。神族透支了神力,也许会需要闭关休眠,可是没听说过会变仓鼠的……他道:“慈悲神,我真是佩服你,都这时候了还不忘救人……你是仓鼠精还是什么?透支了力量,现在变回原形了?”
“我们是伴生神,你不是,我也不可能是。”苍恕冷静道,“我也很奇怪,之前我经常透支神力,没有过这种情况。看来还是与那怨气……”他顿了顿,想起自己现在被别人捏在手心里,改了口,“与那奇毒有关系。魔尊你看,救人是有回报的,我们现在知道了,那毒还没解。”
“……那还真是多谢你了。”
苍恕抬头看向他的脸,可惜这角度并不能看清神色,虽然想也知道这是句嘲讽,他还是正色道:“不必谢,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旁人无关……你干什么?”
苍星垂伸手一招,他们待过半天的那只仓鼠笼子飞到了他手上,然后他粗暴地把手里的白色小毛团塞了进去。
“你还是待在这里面吧。”苍星垂说,“太软了,我拿着不舒服。”
生而为战神,苍星垂手上握着的从来都是杀人的剑柄,从没握过这样毛茸绵软的一小团活物,他别扭得要命,索性再次征用了那个笼子。
就在他提着笼子离开院子,准备前往那片群山之时,雪地里传来了动静。那灵植周围的三个濒死生命都嗅到了精纯药气,本能的求生欲让他们做最后的一搏。两个人类手长脚长,毕竟有些优势,那只一丁点大的仓鼠看上去已经没有希望了。
苍星垂在院门前,忽然举起笼子问:“你希望谁活?”
苍恕在神识中回道:“谁活都好,我并无偏私。”
“慈悲神不可偏私,难道你苍恕也没有私心吗?”
他缓慢地摇了摇头:“慈悲神便是我,我便是慈悲神。我无私心。”
长久的沉默,久到一向沉得住气的苍恕忍不住要出口问怎么了的时候,苍星垂又开口了。
“你没有。”苍星垂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我有。”
苍恕还没来得及说出阻止的话,雪地里那株成熟的灵草破土而出,直接飞进了韩将军手里。
“你……”
“我看另一个凡人不爽。”苍星垂无所谓地说,“你急什么?我又没塞进那将军嘴里,另一个人真想要的话,去抢就是了。走了。”
他说完腾空而起,须臾便消失在了这村庄的上空。
·
苍星垂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堂堂一界之主竟有一天会被迫在凡间的小溪里洗仓鼠。
半个时辰前,他们降落在这个山谷中,这里倒确实是个群山围绕、渺无人烟的合适地方,唯一的问题就是苍恕还是趴在笼子里的白色毛团,不能恢复神身。
苍星垂把这笼子搁到一块面上平滑的石头上,自己坐到一边去忍耐着等了半个时辰。
那笼子被劈坏了锁,小门一推就能开,苍恕慢慢地挪出笼子,趴在石头上晒着太阳等。他也等了半个时辰,等到苍星垂的耐心终于耗尽了,走过来居高临下地问:“你什么时候能恢复?”
苍恕疑惑道:“你不杀我吗?”
“我倒是想!”
苍恕更奇怪了:“那你为何还不动手?我还以为这就是魔尊给我挑的陨落之地。”
“是这样没错。”苍星垂暴躁地说,“可你这样我怎么杀你?”
苍恕这才了悟,原来苍星垂的自负之心不允许他掐死一只毫无反抗之力的小仓鼠。
“我伤得有些重,”苍恕如实相告,“一时半会儿不会恢复了,魔尊不妨先自行离去。”
万年的透支消耗,让他原本就积累许多暗伤,终是被这一次击垮爆发了。
苍星垂道:“我离开,你跑了怎么办?慈悲神,我可是盼了万年才盼来一个能杀你的机会……无事,我就在这等着,横竖我也要找个静处养伤,我们慢慢耗。”
他对这件事近乎偏执,苍恕也无奈,只能摇摇头随他去。不过既然他一时半会儿不会死了……苍恕小心地往前挪,想要下那块石头。
这石头不过男子的拳头那么高,可对于仓鼠来说却有些难,苍星垂冷眼看了一会儿那个白色毛团在石头边缘挪动,在他即将滚下去的时候闪电般地伸手一接。
“你干什么?摔死自己好逃避和我对战吗?”
“我想去那里洗一下毛……”
这山谷里有一道小溪,就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苍星垂看了一眼那溪流,黑着脸道:“原来你不是想摔死自己,是想淹死自己。你就不能忍忍吗?”
“不能。”苍恕少有这样任性的时候,不过眼前的人是苍星垂,便也无所谓了。他执着地追问:“我背上是不是有血?”
苍星垂看着他雪白的背上那已经有些发黑的显眼血迹,以及纠结在一起的几绺毛,勉强道:“是有一点。”
苍恕顿时更加难受了,挣扎着要从苍星垂手上下去,好把自己雪白的毛洗干净。
苍星垂深知他洁癖到什么程度,劝是不可能劝好了,又不可能一直握在手里,搞不好一个用力就捏死了。他非常担心苍恕把自己溺死在小溪里,只能忍辱负重地说:“我来洗。你不要在我手里扭来扭去。”
不想浪费珍贵的神力施术清洁,魔尊只能在溪边用水洗仓鼠。
别说仓鼠了,苍星垂就没有认真用水洗过什么东西,他沉吟了片刻,伸手凝起一个水团,向仓鼠兜头浇了下去。
毛团全沾湿了,苍星垂道:“好了。”说完就试图离开溪边。
“你没有洗干净!”苍恕在他手里挣扎着不肯让他走,“我的毛要用手洗。”
“……你怎么这么多事!洗就洗,你不要扭。”
苍星垂没有办法,只能找了块溪边岩石坐着,弯下腰来,一手托着毛团不让他沉到水底,一手给他洗毛。
寒冬腊月,这山谷里倒是比外面暖和一些,这条小溪流并未结冰,可溪水却也寒冷刺骨。这时候的两位久居高位的神魔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苍星垂根本不觉得那溪水寒冷,而苍恕觉得寒冷是凡间小兽必须忍受的苦处,很正常。
洗好了毛,重新恢复雪白的毛团总算安分了,苍星垂如释重负,把湿漉漉的毛团放回笼子里就没再管他。
等他静坐了一个时辰,觉得有些无聊,再去撩拨苍恕的时候,才发现事情不对劲——苍恕没有在神识中回应他,那团仓鼠也一动不动了。
“慈悲神?”苍星垂把白色毛团从笼子拿出来,用力晃了晃,“苍恕?说话。”
“嗯……”苍恕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说,“我……好难受。”
苍星垂毫无照顾小兽的经验,猜测道:“……饿了吗?”
并不比他知道得多的苍恕说:“……可能是吧?”
“那你饿着吧,不关我的事。”苍星垂说,把他塞回笼子里,“我要出去散心了,回来时你最好没有逃走,不然等我恢复了,我会领兵杀上九重天。”
说完,他果然抛下苍恕,独自转身飞出了山谷。
苍恕昏昏沉沉地睡在笼子里,只觉得从里到外都很痛苦,分不清是伤是病,还是说饥饿就是这样的感觉?怪不得凡人不吃东西会死……
他竭力保持清醒,自己顶开笼子的门慢慢爬了出去,想要找点东西吃。既然好不容易从苍星垂剑下活下来,总要尽力活下去,不能在这自生自灭了。
这里最多的就是草。苍恕尝试了一口,难以下咽,可能仓鼠不吃这个。他只能再向前探索,可是他全身剧痛,神志昏沉,时而混沌时而清醒,自己也不知走出了多远,更不知碰到的是石头还是草木。
……这回可能是真的不行了啊。他完全动不了了,在寒风中蜷缩成一个小小的团,试图保住一点温暖,在这濒死的时候,他心中想的竟不是天下苍生,不是神庭大任,而是曾经梦到过的那个背影。
战神站在三重天的边界,远处是绚烂无比的神界彩霞,那是长乐神女诞生之时,天道恩赐给神族的独有盛景。战神久久凝视着他已看了数万年的景色,而后毅然决然地一跃而下,不曾回头。他系在黑色神衣上的雪白流苏坠从苍恕眼前划过,然后随着主人一同坠往下界。
苍恕的心脏忽然剧痛,痛到发不出声,流不出泪。
“苍恕!”一个声音叫他,“苍恕!你在哪?!”
这声音于苍恕来说刻骨地熟悉。他刚从鸿蒙中诞生时,听到的第一个声音便是这个声音,然后才是轮回神的。
轮回神说:“怎么有两个啊,好麻烦,我就只想了一个名字……这样吧,苍星垂这个名字和第二重天,你们各自选一样。”
据轮回神说,他看到他们诞生之时,光芒夺目,就连星辰也黯然失色,因此取名为星垂,是众星垂首的意思。
听了这霸道的解释,天赋战神神格的那一个毫不犹豫选择了这个名字,而另一个就住进了第二重天。后来轮回神回去苦思冥想了几年,终于又想出一个衬他神格的名字,叫苍恕。
当然了,后来轮回神承认众星黯然失色那一段是他自己胡编的,气得苍星垂有几百年没肯踏足第一重天。
“苍星垂……”苍恕浑浑噩噩地喊道。
神识中的声音能被辨别位置,几乎是下一瞬,他就被人从冰冷的地上拿了起来,放到了某种干燥软和的东西上。
“我就走了这么一会儿,你是迫不及待送死吗?”苍星垂暴躁地说,“算你走运,赶紧吃!我出去散心刚好捡到了这东西,施舍给你了。”
他在奄奄一息的雪白毛团面前放下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金丝镶边小食槽,并且特意地转了个角度,不让苍恕看见那食槽一面的一行奇怪的凹刻小字:爱宠仓鼠专用紫檀金边尊奉之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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