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往王安城的路上,林窗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封锁行动开始之后,这个城市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林窗所在的这辆车子,一直摇摇晃晃,混在长长的车队中,现在已经来到了王安市的外城区。他们从西南的方向赶来,经过城市的边界,进入先石区。然后,他们在起伏的山脉中穿行,一点点地走入内城区的平坦地带。根据区划,他们会穿过范伦区,抵达位于城市中央的老西区。
这一路上,大概已经走了三个多小时,走得很慢。车队穿过寂静的山岭走来,已经到了相对开阔的地带。随着他们的前进,林窗看到,路上的情况逐渐变了样子。路边越来越热闹,灯光也越来越明亮。在山区时,车队周围都是静悄悄地,漆黑一片,一连串的车辆盘绕于山中宛如细长的灯条。而到了现在,明明是夜晚,四周却犹如白昼一般亮堂。透过车窗看去,路的两旁尽是轰鸣的卡车、越野车、装甲车,甚至间或还有坦克出现。灯柱就像草原夜晚的星星那样繁多,一束束地照着,照亮了四周的原野,照出了鲜明的黑与白,显示出军队锋利的轮廓。
毫无疑问,所有这些充满野性与力量的钢铁,全部都是为了王安封锁而来。
另外,林窗隐约能看到,在那些轰鸣的钢铁巨兽之中,还穿行着大量纪律严肃的部队。他们振奋着跑步前进,奔跑的步伐整齐而坚定,频率很快,紧凑却不慌乱。光影像是一位天生的摄影师,正在用闪烁与摇晃表现这等繁忙的场面,令林窗目不暇接。这是真枪实弹的军事力量,正在向着王安内城区的边缘进发。尽管外面的地形还不算完全平坦,尽管这是一场黑夜中的急行,这浩浩荡荡的部队还是有条不紊地前进着,秩序井然。这是极其严肃的军事行动,没人敢出差错。
看着这样的景象,耳边尽是轰鸣和鼓点般的脚步声,林窗觉得,这周围的一切实在太过梦幻了。
林窗所在的这辆车上,除了开车的司机以外,总共有六个人:一个来自提壤的生态学家,一个来自江湾的病理学家,一个来自西南科物大学的在读本科生,就读专业是机械工程——也就是说,他来自最棒的大学当中,最棒的那个专业。另外还有一位老人,他说自己是历史研究者。还有一位看起来很年轻的姑娘,是学法律的,别看弱不禁风的,人家已经硕士毕业了。总而言之,这车上的各位,都是各自学术领域当中的佼佼者。这样一来,林窗自己早已发觉,他是这辆车上最奇怪的一个。有关他擅长的领域,他甚至自己都有些说不出口:他是一位猎奇事件交流平台的活跃人物,属于一个小圈子里的明星——可惜放在大环境之下,没人认识他。就这样,这辆车里,来自天南海北的六个人,此刻全都探着脑袋,趴在车窗旁边,对着窗外难得一见的场面发呆。他们都能算得上是有些见识的人了,可在此时,他们仍然被这副景象所震撼。
看来这就是“王安封锁计划”了。
在这短暂的震撼中,车上的氛围从刚才的争论中缓和下来。车上这些人,多少都带有些知识分子的傲气。从刚上车互相介绍开始,哪怕是最基本的探讨问题,听起来也有些争论的味道。幸好周围的环境足够令人惊叹,他们也有了一个“休战”的机会。
随着车队继续前进,他们看到越来越多的军队,密密麻麻地占领了周围的区域。其中有些已经选定了位置,扎起了营寨,巨大的帐篷有两层楼那样高;而更多的军队则是和林窗他们一样,继续往王安市中心的方向前进。根据计划,王安城的封锁圈会有里外三层,纵向距离将近三公里,横向则是将内城五区完全地包围起来。对于一些重要的关口,兵力更是充足,目的便是将王安城彻底封锁起来。军队的车辆以及重型武装正在排出阵势,形成包围圈的最后一层防御。一切都像是排演好的一样,宛如机器一般精密。尽管四处的轰鸣声不绝于耳,林窗还是能感受到,那轰鸣之下的沉默。有人说,沉默的军队最伟大,林窗深以为然。他们无比坚定,不可动摇,严格执行命令,如磐石一般坚毅。不论王安封锁计划是多么匪夷所思,不论他们有多少质疑,他们都有决绝的态度,按照计划行动。
有这样伟大的军队做后援,林窗感到安心。
“天呐……这得有多少人?附近的军队都出动了吧?”那个学机械的大学生打破了沉默。他叫王勇,在读大三。论年龄,他和林窗最相近,应该有很多话题可以畅谈。可在刚才的闲聊中,两人好像不怎么对付。就在刚才,一听说林窗就读的是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王勇瞬间就换了副面孔,对林窗的话显得非常不耐烦。对于这种状况,林窗倒是觉得无所谓。只见,王勇开始转头和那姑娘聊天,时不时要吐出一些林窗听不太懂的专业词汇。那姑娘是学法律的,和机械领域也是相隔甚远,自然也听不太懂,他也就作罢了。他又开始畅谈自己的成绩,说自己参加过很多国家级的竞赛,拿到各类奖项。还有什么奖学金啊,交换生项目啊,未来的前途规划啊云云,说得天花乱坠。与之相比,林窗都快成了个一无是处的孩子了——至少王勇说的这些事情,距离林窗都有些遥远。
不过林窗实在心宽,陪着笑一笑,也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他并不是那种悲观的人,会被他人的优秀影响,认为自己非常卑微。他只暗暗在心中觉得,这样的人优秀却张狂,对他人没有基本的尊重。这反映出,他有着一个空虚的内在,显得可笑又可怜。西南科物大学是全国数一数二的高等学府,林窗从小都向往不已。可一看王勇这副嘴脸,林窗便觉得,名牌大学的学生也不过如此。
“孩子,军队来了多少人,这不关你的事。包围圈自有部队来管,你现在应该好好想想进城之后该怎么做,那才是你应该负责任的事。”前排开车的那个男人声音低沉,这样回答说。他似乎也有些看不惯王勇,这让林窗有些幸灾乐祸。王勇自讨了个没趣,靠在椅背上,自己发着呆。
“军队应该叫来一个剧组,把这一切拍成电影,连特效的钱都省了。到时候电影一上映,卖的票房肯定能把消耗掉的军费全都挣回来。”病理学家眼看情况有些尴尬,即时补上一句,打趣地说。
生态学家完全没领会到这是一句玩笑话。他转过头去,扶了扶老旧的眼镜,严肃地看着病理学家说:“如果您能了解一些军事方面的知识,您便会知道:一部电影的票房,连这场行动耗资的零头都算不上。”
林窗看见其他人不说话,嘴角都划过了一丝笑容。通过一段时间的交谈,他们已经都知道这个生态学家的性格了。他叫黄冰,四十多岁了,头顶的黑发有些稀松,脚踩着一双沾满了泥土的皮鞋。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黄冰是那种,非常善于研究问题,却很不善于和人打交道的学者。如果是问他什么生态的问题,他一定能侃侃而谈,引人入胜;可是,若让他融入一个团队之间的闲聊,恐怕对他而言并非易事。面对这样一个严格而顽固的中年男人,玩笑话显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病理学家又气又笑,双手扶着额头,也没再说什么。这辆车上的谈话总是这么尴尬。
那个病理学家叫何日唐,同样是四十多岁,却展现出与生态学家完全不同的风格。他身着白色衬衣,外面罩着深棕色的风衣,肩膀宽厚地像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这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谈话时观点明确却不锋利。他不会刻意地显山露水,但是谁都能从他的言谈中感知到,他拥有强大而丰富的知识背景,以及相当精彩的人生经历。同时,就像刚才那样,这个男人还会不时冒出几句玩笑话,能看得出他那来自乐观的幽默感。作为一个由陌生人组成的团队,他们需要黄冰那样的研究者,更需要何日唐这样的人缓和各位的棱角,团结起大家的力量,构筑起成员之间的桥梁。
“呃,对了警官……抱歉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你叫,你叫孙……”那个老人突然开始说。
“孙任平,伯伯,我叫孙任平。”正在开车的那个男人恭敬地接上。
“好的好的,任平啊……我想问问,我们这一路进城,就直接开到老西区了是吗?”
问话的这位便是那个研究历史的老人了。他具体研究的是哪方面的历史,林窗只听到是关于王安城的战乱时期,也就是一百多年前黑火军和守望军互相争战的年代。对于这段历史的研究和考据,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在做了。这位老人说,自己名叫赵方宏,今年已经七十四了,头发白了大半。
看着他那布满了皱纹的手背,以及那几乎皮包骨头的手腕,林窗都觉得有些心疼。这个老人让他想起了自己那已故的姥爷——他的手大概也是这样。试想,这个年纪的老人,拖着虚弱的身躯跟在车队里,颠簸着赶往王安城,执行一项前途未卜的任务:这未免有些太为难他了。林窗有点不太懂行动组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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