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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聪浓思通看书 > 方辰童朗 > 第64章 知我
 
“囡囡,你可以不可以……帮舅妈一个忙,跑一趟杭州?”

接到秦月白电话的那天,方辰正在忙着进修签证的相关事宜。

她英语水平不错,法语考试也过了B1,再加上之前拿到过的欧盟申根以及谢鸢和顾亮必不可少的帮助,签证被拒的可能性其实并不大。可即使这样,公证材料,跑考试,跑CELA中心等还是耗费了方辰不少的时间。

但她还是在当天就赶往了杭州。

从法云弄往永福寺方向,沿着半山坡向深处缓缓行进了一会儿,方辰便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

这是家被七座寺庙环绕的高级酒店。酒店所在地前身是个明清村落,不过是灰墙土瓦一片,所以看起来低调至极;此地闹中取静,人烟稀少,行走其间,颇有些出尘绝世的意味。

方辰在酒店内绕了小半圈,最后还是被服务生带着才终于在茶室的包厢里见到了她要找的人。

“他们还真把你给喊过来了,倒是煞费苦心。”

邢觉非看了眼来人,嘴角微扬。

他今天穿着一件米灰色麻料小立领衬衫,正端在椅子上,端着茶细细品着。看起来倒是闲适得紧。

“喝点什么?”男人眉眼带笑。

拉开椅子,方辰一边坐下一边随口答道:

“龙井。”

“这么随便?”

“我不懂茶,不过是解渴而已。”

方辰坐定,环视一周后便托腮看着窗外不语。

外边入眼是一汪鱼池,池中有数十尾锦鲤游曳其中,自在逍遥。

“别看了。”邢觉非用指尖轻点了几下黄花梨木桌面,“难不成你又要问我‘鱼的寿命’之类的蠢问题么?”

“那么久的事了,你居然还记着啊。”方辰笑着,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男人盯着她,语带深意:“你的事,多久我都记得。”

女人不做他想,顺着话说道:“你的事我也都没忘啊。”

“那你记得么?小时候,别的孩子还在爬树上房的时候,我就天天呆在家里看书、练字。那些长辈都夸我啊,说我如何勤奋,如何优秀,就差说我文曲星下凡了。只有你跑来问我,‘哥,看书真能让你高兴吗?’。你看,只有你是真的在乎我喜不喜欢……”

话说完,邢觉非抬眼看了看方辰:有风拂过女人的脸颊,她微微眯了眯眼,任凭发丝被这清风扰乱。

这一刻,美好得空气都变温柔。

“我当然没忘,我还记得你的回答……”方辰闷闷笑了声,“你说你高兴,你喜欢,你乐意。”

说完,她抬头,一脸认真地看着男人,问道:

“舅妈说,你要离开中江。这是真的吗?”

“是的,我……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比如?”方辰追问。

邢觉非垂眸:“还没想好。”

“不是没想好吧。”女人低头看着杯中茶,“不过是因为你想做的,和你之前做的,本来就是同一件事。”

邢觉非干脆不语。

方辰叹气:哥,你到底是真的不喜欢待在中江,还是说……你仅仅只是想反抗那个人而已?”

“你不是有答案了么?何必来问我。”

“也是。我从小就很崇拜你,因为你是那种天生喜欢念书的人。你看书、思考、做题时的那种专注,我一辈子都做不到。”回想起往事,方辰脸上有了淡淡笑意,“你有魄力,有能力,也乐于掌控和管理周围的一切。接手中江,明明就是你最想做的事,所以啊,根本就不存在谁逼你,对不对?而且,我从不觉得这个世界上,有谁能逼邢觉非做他不想做的事。”

闻言,邢觉非顿了顿把玩着茶杯的手,道:

“养了我三十年的父母,到头来,竟然都还没你了解我。”他苦笑,“你知道么?他们怕我再去找你,居然又想法子要把我调去国外分公司……这手段,简直和当年如出一辙啊。当然,那年我确实犯下大错,所以被送出去也没什么怨言。可这回呢?我又做错什么了?我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他们不同意我爱的人。”

方辰听到这儿,有些尴尬地撇开了头。

“我想反抗,所以就反抗了。他们不了解我的想法,自然拿我没办法。结果只能将你请来当说客……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邢觉非说完,自顾自笑了起来。半晌,他声音凄凉地道:

“所以你说得对,我根本就不是不想继续待在中江,我只是……厌倦了这个家。”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邢觉非做了这么多,并无所求,他只是希望得到一些体谅而已。

说完这些,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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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两天,方辰和邢觉非一起将杭州游览了个遍。

顺着小时候秦月白带着他们游玩过的线路,两人从清波门出发,沿着柳浪闻莺,经灵隐寺、雷峰塔、苏堤、花港观鱼、北山路……一路走走停停,直到累得走不动了才停下脚步。

初夏的杭州,天气还不算燥热。湿润的气息由清风相送,缠绵温柔地递到了两人跟前。他们坐在湖边,听着不远处传来的那首《渡情》,突然相视一笑。

时光倒流,仿佛回到了孩童时代。

“十好几年没来,这歌居然也不换换的?好歹给大家放一下《青城山下白素贞》听听嘛。”

方辰笑完,摇头晃脑地轻声哼了起来:

“青城山下白素贞,洞中千年修此身……”

浅浅甜笑,婉转曲调,淡淡馨香。惹得身边的男人心中一阵惆怅。

“不换才好。”没头没尾地说完这句,邢觉非便默默看着对岸的雷峰塔,不发一语。

不换就是不变,不变……就不会失去了。

第二天,方辰强烈要求再登一次六和塔。邢觉非无法,只得带她上了去。

“你以前老笑话我,说别人家的妹妹,都是看《红楼梦》流泪,我却偏偏抱着本《水浒传》哭得稀里哗啦。”方辰趴在栏杆上,一边与身边人聊着从前,一边眺望着清波翻腾的钱塘江。

“你记性不错。”邢觉非站在她身旁,表情淡然,“我记得你说,你哭是因为感动,感动鲁智深顿悟之下,明心见性,终得圆满。嗯……没记错的话,他好像就是在六和寺坐化的?”

“是的,六和寺。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寺了,只有这塔还在。”方辰转身,背靠着栏杆,念道:

“‘平日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这几句……我今天就借花献佛,送你了,亲爱的哥哥。”

听到女人念的这段偈语,邢觉非先是一愣,然后垂下了眼睛。

今日方知我是我?

今日方知我是我!

反复嚼着这句话,男人看着涛涛江水,忽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瞥了眼身边的方辰,邢觉非低头一笑:也亏了她费尽心思,带自己到这里来。

罢了,那就再听她一次吧。

“明天,我和你一起回南江。”他说。

“想通了?”

“嗯。既然这辈子都摆脱不了这个姓氏,那我还不如借着它的东风,做尽我想做的事。他……已经老了,中江迟早会是我的。”男人说着,眼睛眯了眯,将锋芒敛入其中,“我要回去,尽力把想要的一切早点捏在手上。”

塔上风大,猎猎狂风卷着邢觉非的衣角上下翻飞。

他双手插在裤带里,直着脊背,轻昂着下巴目视前方;那姿态,骄傲挺拔,如松如竹,眼神坚定而又清明,仿佛变回了之前那个人,但仔细看,又似乎哪里都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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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快过完的时候,方辰出国进修的一切事宜,就基本尘埃落定了。

由于是教授临时添上的名额,相较于其他公派出国的同期,方辰没有任何形式的补助,也没有被安排宿舍。虽然法国的艺术留学在整体上来说性价比相对较高,但她在外一年的吃住花销算下来,小十万还是要的。

国内插画师的收入普遍偏低,一张图画的累死有时候也不过三位数酬劳,好一点的能上四位数,但也不算多了。

方辰之前住在邢家的时候,衣食住行样样有人兜着,所以日子过得糊涂。现如今她搬了出来,才发现生活的种种不易。

除去平时日常开销,她也就在买颜料纸笔上面花的多点;偶尔和几个姐们儿出去嗨一嗨,消费也算不得过分。

但怎么就一分钱都没存下呢?

“住宿的事情你别发愁,我有个学生八月底刚好要回来了。他那个房东人不错,地理位置也好。我让他回来时帮你和人家说一声,你到了直接住就行,省得找房子。”

顾亮这两个月帮着方辰大事小事处理了不少,这不,现下竟是连房子都替她找好了。

方辰连忙道谢。

“你别太乐观,‘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在外头可不比在国内舒服方便!咱们还是要多做点准备的。”顾亮边说边在心里盘算,“对了,你在费用上有没有困难?有困难一定要和伯伯说,千万别浪费宝贵的时间打工刷盘子,我如果估计得没错,你到时候去了,想打工都不一定有时间!”

“不用不用!”方辰连忙摆手,“我之前投资的一笔钱回来了,刚好够了。”

方辰这回是真的没骗人。

就在她为了钱一筹莫展的那会儿,毛嘉欣拿着一张卡找到了她。

“这些你先拿去吧,不够再和我说。”

“干嘛,拿钱砸我?我不要。”方辰很有骨气地拒绝了。

毛嘉欣无语地撇了撇嘴,道:

“我现在可没余钱砸你!这是你今年的分红,预支出来了而已。”

“那更不能要了!你和赛赛这生意现在刚起步,我这拿钱走人,也太没品了吧?”

方辰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毛嘉欣直接将卡塞到了她的衣领子里:“你够了啊!赛赛那边我都商量过了。这商量好的事情,没得改。”

无法,方辰只得收下了这笔提前了大半年到来的“分红”。

出发前一周,她拧着猫包带着阿杜,去了趟邢家。

要说这阿杜跟了方辰也是可怜,颠沛流离到处搬家不说,这生活质量忽上忽下的,就没个安稳时候。

不过,在邢家一出猫包,它就像回自己家似的,嗖的一下蹿到了老地方大口吃起罐头来。

“嫌贫爱富的小畜生!”

方辰不由得默默在心里吐槽了一句。

秦月白虽然早就得知了她要出去的消息,但今天一见面,依然落了泪。

“囡囡,囡囡……”她握起外甥女的小手,放在掌心是揉了又揉,“你这一走就是一年,要舅妈怎么放心?给你钱你也不要。你这是……恨上舅妈了呀?”

“怎么会啊,您想多了。那些事我都懂的,也能理解。您……也不容易。”

方辰理解秦月白。理解她作为一个母亲,为独子留存的那份小小私心;她只叹自己的生母早早地就去了,不然,这种私心她倒也想体会一下。

一直坐在旁边沙发上默不作声的邢江来,突然开了口:

“你……到底是为你爸妈争了口气啊。”

“舅舅。”方辰拉着秦月白的手,眼神却给了他,“我做的一切,不是为任何人。我只为自己。”

久违的称呼,让这个坚毅的男人眼里有了些湿意。

“好,好。只为自己,好!我们家星星……长大了。”邢江来语气有些哽咽,“星星,你……能不能原谅舅舅?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父母。我做错太多……”

“我原谅您了。”方辰说着提步上了楼,走了几步,她站定回头,“但是我这边,没办法替爸妈收下您的道歉。那毕竟是他们的事,所以……不好意思了。”

说完,方辰几步就来到了邢觉非的房门口。

她刚准备扣门,里面就传来了男人温和的声音。

“没锁。”

房里,邢觉非正拿着毛笔写字。

“觉今是而昨非……怎么,你要拿去挂办公室里吗?这可是中年土老板才会干的事。”方辰没忍住,又刺了刺这人。

闻言,邢觉非笑着提起笔:“哦。反正在你眼里,我一直就是个中年土老板。”

“我没有。”女人狡辩。

“那之前是谁说,迈巴赫老气横秋,和我很配?”

“真记仇!”

“就记你!”

“……”

两人小斗了一下嘴,邢觉非搁下笔擦了擦手,准备去喂鱼:“你上次讲……没人能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对么?”

“嗯。”方辰用手指在鱼缸上轻敲,答得是漫不经心。

“既然这么懂我,那你应该知道,没有人能逼我放弃你。”

玻璃上的敲击声停止,但不过一会儿,又继续响了起来。

“所以你也应该明白,没有人能逼我放弃童朗。”方辰抬眸,看着邢觉非,道:“你看,我们就是这么像,简直是天生的兄妹,不是吗?”

他们是兄妹,亦是一块硬币的两面:永远都在一起,但也永远不能在一起。

“这话听起来真让人难过呢。”邢觉非苦笑。

“别难过,我们都尽力了。”

“哎。童朗他……好像有什么隐疾。你确定要去承担这些么?”邢觉非用手捻着鱼食,到底还是将这话说了出来。

他派人跟踪童朗半年多,虽然看似一无所获。但还是根据蛛丝马迹将原因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方辰的回答,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确定。如果他能好好活着,我就陪他一辈子;如果他时日不多,我就陪完他的一辈子。总归……我是不会先放手的。”

“真嫉妒他啊。”邢觉非叹气,“等你结婚的时候,嫁妆就由我来准备吧。这次,不准拒绝。”

“那你等我好消息。”方辰侧头,第一次毫无芥蒂地对着他笑了出来。

邢觉非心里苦涩,面上却不露半分:

“嗯,我等你好消息。”

饭毕,方辰最后撸了撸阿杜,起身便要离开。

“囡囡!”秦月白在门口叫住了她,“明年搬回来住吧?我和你舅舅商量好了,书房给你腾出来。到时候,想在里面做什么、画什么,都由你。”

邢觉非听到母亲这话,不由摇头:他们,还是不懂她。

果然,方辰带着笑意道:

“不用了。不过,我会经常回来看望你们的。”

女人说完,轻轻巧巧地走了。

方辰可不是圣人。

她只是个既念恩,也记仇的普通人。

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4000,哲学系码字,用偈语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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