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屿的描述中,他的便宜弟弟愚不可及,宛如呆鹅,小时候更是又胖又蠢,脑子里装的是猪油。但徐衍昕见到赵聪时方知他言之过甚。赵聪体型偏胖,但绝不胖得夸张,身着格子衬衫,戴副眼镜,颇有两份书生气。江屿介绍他时,说的是“一个朋友”,但赵聪礼貌地喊他徐老师。
这印象之差距,让徐衍昕暗暗震惊。赵聪不知其中的秘密,只一心求教,徐衍昕不经意地问:“你一个学理工科的,怎么会想跨专业考律师呢?”
赵聪笑得很腼腆,说:“当年分数没到,我本来就想学法的。”
徐衍昕点点头,不再多问。而赵聪却因此垂着头,问他:“我是不是真的很蠢?”
“怎么会,你学得很快,”徐衍昕开个玩笑道,“你哥他有病,老打击你。”
赵聪却颇为严肃地纠正道:“他就是嘴毒,别的也还好。”
“他这么骂你,你不讨厌他吗?”
“本来挺讨厌的,”他像是陷入了回忆,继续说,“但时间长了,也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嘴毒,但心不毒,他只是有点冷淡,但绝称不上是冷酷,况且他对我还行。以前的事……是我们对不起他。”
徐衍昕想了很久,他似乎没有立场做出回应。因为他说的话是事实。或许只有江屿能说那句“没关系”,除此之外,谁也没有资格宽慰他们。年幼的他总将贫穷理解为凄惨而可怜,却不知他将贫穷的家庭想象得太过和谐,清贫却相互依持,是江屿打破了他无知的想象,物质上的匮乏有可能导致精神上的贫瘠和残缺,连悲苦都充满吵闹。
好在赵聪并不想求得他的安慰,仿佛只是随口带起。分别时,赵聪问起他的名字,徐衍昕把名字报给他,赵聪愣了几秒钟,说:“这名字好耳熟。”
徐衍昕笑道:“我是你哥的高中同学。”
赵聪却仍然皱着眉,讷讷道:“好像不是高中才听见的。”
“可能是我的名字大众吧。”
徐衍昕并没放在心上,跟他道别。
见赵聪的身影消失在街尾,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凉。若被上天厚爱,天赋凛然的人是赵聪,他还会想到江屿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吗?这是个不能深思的问题,正如江屿所说,人活在世,须有两份糊涂。
江屿的一份糊涂给了昔日的家人,另一份呢?
他又给了谁?
经过瑞鑫楼下咖啡馆时,他偶然一瞥,竟然瞥见江屿和张安两人面对坐着,似在交谈。
江屿有白月光,他认了,但江屿怎么能私会旧情人,更何况还是在他成功转正之后。
原本对江屿那点怜惜很快被妒火燃尽,他买了杯咖啡,捧着一本杂志,坐在他们的不远处,一抬眼就能看见张安通红的眼眶。他刚想腹诽江屿会不会屈服于他的眼泪而这样那样时,只听江屿说:“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永远都不会爱上你。”
张安哑着声音说:“四年了,江屿,你的心就算是颗石头也该被我捂暖了吧。”
“可我们一开始就是逢场作戏,我们互相装作对方喜欢的模样,你要我表现得热情、绅士、热爱古典,我只是随你的要求表现出来,但你知道那不是真的,”江屿背对着徐衍昕,声音平淡得好像是在聊天气,“我们从不是情侣,哪里来的暖热?”
“但你明知道我喜欢你,在第二年,我就爱上了你,我早就忘了他。我帮你庆祝生日,陪你过圣诞节,和你聊一切秘密。我们本来在英国好好的,只是因为那场火灾,你到底在那场火灾里丢了什么,让你义无反顾地要回国?英镑,钻石还是那些堆在书房里的垃圾?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仍然把我当作他的替身,这不公平。你明明都看出来了……那天你喝醉了,问我要不要跟你在一起,我以为你是认真的,那时候我最幸福的一刻。”
“然而你只是把我当成他了,是吗?”
徐衍昕抓着杂志本挡在面前,大气都不敢出。
在江屿沉默的几秒钟里,徐衍昕已经从抓奸的愤怒转向看戏的愕然,现在全然变成第二天被甩的恐惧。他生怕江屿说,我知道,我也喜欢你,让那个叫徐衍昕的有多远滚多远吧。如果真是这样,他估计会痛哭三天三夜然后在瑞鑫门口拉横幅控诉无良老板。
他把所有悲惨下场都想遍了,但心里还是有个小小的希望。
万一呢。
万一江屿说,我就喜欢徐衍昕那样的。
然而江屿既没有走向最坏的结局,但他也没有听到想听的话语。
江屿只是冷静而平淡地说:“你都说我醉了,我怎么可能记得。”
“是,是,你醉了,唯独我醒着。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真的看不出来?”
“抱歉,我没注意过。”
张安张着嘴,还企图唤起江屿的回忆。然而江屿只是又沉沉地说了句,抱歉,我不记得。按理说,徐衍昕应该鼓掌,感到痛快。他的对象对待老情人如此决绝冷漠,然而在那一刻,他的确生不出任何欣慰。他只是愣愣地想,原来江屿还有这样的一面。
“如果没事,我等会还有事。”
他冷酷到近乎绝情。
起初他以为他会像是电视剧一样站出来,指责自己私会情人的男友,然后在情人面前风光离场,本该是这样的。但他在那一刻,却无法指责张安。像他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指摘一个多情的人。
正当他愣神时,他的手机却突然作响。
是江屿打来的。
徐衍昕朝他望去,手忙脚乱地躲到墙后,接了他的电话。电话一接通,江屿便:“怎么这么慢?”带着点责问和笑意。
徐衍昕模模糊糊地答:“我这里有点吵,没听见。”
江屿一边笑说他耳背,一边往外走,眼看着就要经过他的通道,徐衍昕做贼似的低下头,看自己的鞋尖,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听见江屿说:“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徐衍昕哪里敢说话,只敢屏息等他走过。然而江屿见电话里的人并不说话,却停下脚步,给人发起短信来。趁他低头的空挡,徐衍昕迅速从另一个通道穿了过去,边和电话里的江屿说:“我在公交车上了,我自己回去吧。”
“今天你怪怪的。”江屿这么说。
“你瞎说什么呢。”
对面停了几秒,说:“没事,可能是我多想了。那我们就直接在家里见。”
“嗯。”
然而两人都没有挂电话,过了几秒,江屿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想问的?”
徐衍昕脚尖勾着地面,光洁的地砖倒映出的是他彷徨的身影。他的迷茫在通透璀璨的光亮下无处遁形。他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会突然回国?”
是真的如张安所说,为了“白月光”吗?
“为了赚钱,”江屿见他没回答,顿了下,调笑道,“怎么,失望了?你是不是想听我讲,是为了爱与梦想?”
“没,反正我也不知道你这句是不是真心的,”徐衍昕说,“你总要人猜。万一我猜不准怎么办?”
江屿轻笑了声,“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准。”
“你只是不敢猜。”
深夜,毛猴收了店铺,在路边支起一个方圆木桌,上面摆两个陶瓷碗,一盆下酒菜,底下是若干啤酒瓶。一抬头就是乌黑的夜,还有几颗不甚明显的星。
江屿望着卷起的门帘,忽而梦回十年前。十六七岁时,他总这么和毛猴喝酒,只是这一回,多了一条留着哈喇子的黑犬颇有敌意地望着他,似乎认得出他是嫌恶自己的那个无情人。
江屿夹了块红烧肉逗它,“这么想吃你兄弟?刚杀的狗,跟你一样,乌漆嘛黑的。”
黑犬像是听懂了他的挑衅,冲他咧开嘴吼了两声,江屿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怎的,“少吓唬我。今天心疼你的人不在,你少给我摆威风。”
毛猴道:“你趁他不在,就跟他的狗骂起来了?”
“谁是他的?他要过这条狗吗?他就是看见可怜的东西都忍不住要疼爱一下,你真当这条狗在他心里是特殊的?他爱所有人,却唯独不偏爱其中任何一个。”
毛猴止住他倒酒的手,“人家哪里不偏爱你了,昕昕都跟你说了,他妈妈生病,回去照顾两天,你怎么就摆出一副媳妇跟人跑了的怨夫样儿呢?再说,你要真怕人家丢下你,你干嘛不早说你十年前惦惦念念的就是他,非要人家误会。搁我老婆,早跪榴莲了。”
“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
“怎么着,赚点钱就了不起了?我跟你说,爱他,就要为他付出。俗话说的好,憋着等人家上钩的,说明也没这么爱他,”毛猴说完这话,想起他这十年,又自觉这话不具备普遍性,“但你好像是挺爱他的,那你怎么能这么能摆架子呢?”
“前几天他忙案子的时候,我为了打发时间看了一部小说,叫《斯通纳》,他总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害我什么都没看进去,”想到这里,江屿忍不住笑了下,“我只记得一句话,是斯通纳对伊迪斯说的,‘你一定知道我爱你,我都不知道如何掩饰’,那时候我只是在想——”
“原来我这么得天独厚,我那么喜欢他,他却从没发现过。”
毛猴急道:“那你告诉他不行吗?我看你俩都着急。”
“然后呢?然后他会感动、愧疚,扑在我怀里哭,会承诺永远留在我身边,即使他没有那么爱我,我不是对自己没有自信,也不是对他没有自信。他明明可以爱上一个善良纯真的女孩,携手共度一生,我怎么好意思逼他跟我一条路走到黑?就因为我暗恋他十年吗?更何况,我和他本身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当他有一天意识到我有多么卑劣和冷酷,他自然而然就会逃开。”
“你知道吗?我甚至想过买凶砍了江涛的手,就不用我帮他还下一笔赌债了,”江屿笑道,“但我不可能知法犯法,我只是想想。”
江屿猛地灌下半瓶啤酒,泡沫拥堵在他的喉间。
他说:“只有一次,我这辈子只大方这一次,我不逼他,他以前说我像里克,所以我就成全他一回,我把逃离我的通行证送给他,他随时都可以毫无愧疚地离开,”江屿压低声音,接着说,“但是如果他选择留下,选择丢弃那张通行证,那我绝不会再放手。”
毛猴叹气,道:“你哪里是不好意思,你分明是不舍得。”
“别把我说得这么善良,”江屿自嘲道,“我只是胆小。在他拥抱我之前,我不敢抱他,我做了太多年梦了。”
“谁知道,这场梦,什么时候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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