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律,你看这案子……”那笑得牵强的经理又挂起个笑来,笑上加笑,却看不出欣喜的滋味。
“这案子我交给张律负责了。”
说罢,那经理便迟疑地看向在旁拘谨端坐的张安,江屿注意到他的视线,便笑道:“员工违反上级指示,私自和他人协商排放有害物质,污染环境,损害藤美品牌的价值,这案子不难,对方律师的控诉太极端,不可能成立,虽然张律经验不多,但毕竟名门毕业,而且,我也会在旁帮助。”
那经理擦了擦汗,“是,是,但……”
话音未落,便被门外的犬吠声打断。他们进来时,那看门狗正趴着歇息,没管他们,现在不知是醒了,还是有外人闯进,叫得窜天响。江屿和张安对视一眼,没当回事,然而经理却蹭地站起,嘴里念叨着“又是他们”,阴沉着脸拉开了门,江屿皱了下眉,觉出些不对劲,随即跟上。
徐衍昕从小就有个特工梦,不说飞檐走壁,起码也在墙角躲躲藏藏的那种。然而他刚一贴上门边的墙,看门的狼狗就跟嗅到人气了似的,朝他一顿狂叫,徐衍昕把食指竖在嘴唇中间,朝它“嘘”然而它却不体谅他的特工身份,誓要揪出他这个形迹可疑的人。
果然,有个满脸怒容的中年男子冲出来,想要揍他一顿,然而看清他的脸后一怔,宛如泄了气的皮球,“你是谁?”
徐衍昕笑笑,企图博取点同情,但那中年男子显然不肯买账。
“快走,这里不是你们学生能进的地方。”
“叔叔,其实我……”26了。
他还没来得及做解释,就听屋里传来个熟悉的声音,“你怎么在这?”
高大的身影从阴影里走出,露出一张带着匪气的俊脸。徐衍昕也想这么问,他们之间的巧合未免太多,着实让人忍不住联想到缘分一词。徐衍昕刚想让江屿把他弄进去,谁知另一个纤细的身影也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只差一步,缩在江屿身后。但在徐衍昕看来,简直称得上小鸟依人。好一个公费谈恋爱。他登时绷住了脸。
那经理问:“江律,这也是你们律所的?”
江屿未答,张安道:“怎么可能。”说罢,笑吟吟地看向徐衍昕:“门口好像挂着‘闲人免进’的牌子,他估计没看见。”
徐衍昕憋了一肚子火,愤愤不平地想,谁是闲人?连法条都背不出的才叫闲人。
经理听张安这么说了,作势就要轰人,而徐衍昕也不肯让,死死地站在门口,正僵持着时,只听江屿道:“张律不认识也正常,这是我弟,今天早上非要跟着我来,刚让他自己转转,没想到还是跑这来了。”
经理打量一圈他的脸,似乎认可了他的身份,很快放下了戒备,打开大门让他进来,徐衍昕挪着脚步,走到“他哥”的身边,几乎咬牙切齿地道:“谁是你弟弟?”江屿居高临下地睨他眼,笑得不怀好意,轻声说:“你又不是没叫过。”徐衍昕捏起拳头,作势要揍人,然而江屿挑挑眉,潇洒地迈起长腿,走在最前面。徐衍昕只顾着生闷气,却没注意张安抿起的嘴唇。
那经理可能把他当成高中生,不足为患,当着他的面讲起案情——负责排污的员工为了赚取中间利润,受到他人引诱,把化工产物投进了下游的河流,污染环境不说,还被对头公司耀莱发现,借机打击藤美。徐衍昕作为一个游手好闲的“弟弟”,只能装作捏着手机打游戏,消除经理的疑心,让他留在会议室,然而他偶尔听到关键信息,还是忍不住冒个头,每次都被江屿捉住视线,嘲笑一番。为什么说是嘲笑?江屿穿着意大利手工制作的西服,带着价值不菲的名表,一派成功人士的姿态,靠着真皮沙发,听得光明正大,而他穿着一件掉毛的高领毛衣,躲在手机后面偷窥,江屿嘴边的笑意怎么可能是好事。
“张律,您怎么看?有把握打赢吗?”
被点到名的张安刚从徐衍昕身上回过神,匆匆地翻起案宗,说道:“案情比较清晰,我想应该没问题。”
全是槽点,居然还说清晰,徐衍昕没忍住,“下游村庄白血病高发的事呢?如果真的是因为污染造成的,那就不是一次鬼迷心窍排放污染能够解释的,一定是长期排放污染,还有,根据你说的,排污的员工职位很低,上级难道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吗?如果没有,属不属于监管不力?”
“还是说,上级一直知情,但……”
那经理倏然站起,握住的拳微微颤抖,像是因猜忌而愤怒,而徐衍昕仍然与他对视,字字珠玑,“下游的村庄因为藤美承诺拆迁,而非常信任藤美,藤美有没有可能抛出虚假的橄榄枝,以低价雇佣劳动力,又利用这种信任,排放污染,导致遗传病?”
“你凭什么这么说?”
气氛瞬间收紧,徐衍昕看了眼他紧握的拳头,似乎不怀疑他再这么说下去,那拳印就会刻在他脸上。
他笑笑,把问题推给江屿,“跟我哥学的,我将来也想做律师,这么审人对吗?”
经理脸色涨红,看了眼江屿,有气却不能出。
江屿站起身来对经理说:“抱歉,他最近青春期,脾气大得很。”
经理很快顺着台阶下来,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道:“没事,呵呵,挺有想象力的,比起律师,他更应该做编剧。”
而江屿自然地揽过他的肩,真像是他哥一样,“自己去外面玩一会,别跑远,等会我来找你。”徐衍昕笑着说好,临走前却佯装不经意似的捏了下他的手掌,递给他一个毫无笑意的眼神,“我等你,这回别又落下我了。”
“哥。”
徐衍昕什么都没变,却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他摸了摸被徐衍昕捏住的手掌心,似乎比另一边更滚烫些。
江屿是在一个转角处找到徐衍昕的。他穿了件纯白色的兔毛衣,蹲坐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一个团,只露出洁白的脖颈,凸起的脊柱,和暖洋洋的微鬈的头发,似乎被阳光下晒软了,好像刚刚在会议室里咄咄逼人的人不是他一样。然而走近些,江屿便知道他不是十年前的徐衍昕,宽大的袖管里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手指中间却夹着一根烟。
“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徐衍昕头也没抬,声音很闷,“大四。”
江屿低头看他的发旋,生出一丝恍然,像是看见了十年前的徐衍昕。那时的徐衍昕阳光、开朗,活得比谁都端正,他是跟着他才学坏的。
“戒了吧。”
徐衍昕没忍住,笑了声,把脸从腿窝里解放出来,夹着烟的那只手揉了揉自己的半边脸颊,把那张雪白的脸揉红了,才说:“没看出来,你不想跟我做朋友,原来是想做我哥?”
江屿扫了他眼,语气很平静,“没有。”
徐衍昕却像是被他激怒了,瞪着一双红眼说:“你只想做张安的朋友,做他哥,做他上司,做他情人,是吧?我抽根烟,你就想让我戒,你徇私舞弊,搞办公室恋情,给对方律师透露案情,我是不是应该举报给律师协会?就算你是瑞鑫的合伙人,应该也不能幸免。”
“我没有搞办公室恋情。”
“哦,我懂,你们那个圈子,反正就是那种关系,那就叫小情人,行了吧,”徐衍昕语无伦次道,“我做了十几年模范生,从没干过坏事,唯独对你的小情人语气冲了一点,你就替张安来找我算账,你从前怎么不这样?你以前还带我逃晚自习、逛酒吧、偷偷去B市,你那时候怎么没有这么强的正义感?如果你那时候有,我也不会……”
徐衍昕声音一下哑了,“你走的时候,我也不会那么难过了……”
江屿微微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徐衍昕的眼泪像是不要钱似的,哗啦啦地往下掉。
十几岁的时候,徐衍昕很少在他面前哭。然而二十六岁的徐衍昕,却像是有流不干的眼泪。江屿盯着那些泪珠,似乎也愣住了,“为什么?”徐衍昕却以为他在问,为什么要难过?
“你怎么能丢下我?”徐衍昕一边控诉他的恶劣,一边还记得给自己挽尊:“而且连漫画书也没还我,你知不知道,那套漫画书绝版了,现,现在很贵的。”
明明下定决心了。
但他还是没忍住更加靠近了徐衍昕一点,两人的额头贴着额头,徐衍昕手里的烟已经掉了,然而这傻子却还惦记着不能随地乱扔垃圾,要低头去捡,江屿却扳正了他的肩膀,“别动。就这一次。你好好听我说。”
徐衍昕抽抽鼻子,乖乖地望着他,睫毛上还挂着一滴泪珠。琥珀色的眼睛又圆又亮,像雨后的葡萄。
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来他始终没有对徐衍昕的眼泪免疫。那些被压抑的东西,即将从他的喉咙里喷薄而出。他有一千一万个问题想问,但它们都指向同一个内容。可惜他是个胆小鬼,只敢从里面拣了一个最无关紧要的问题,“你对同性恋怎么看?”
又是张安,简直没完没了。
徐衍昕对他说:“你为什么不能喜欢女生?”
江屿听了,心想果然,笑了下,“可我做不到。”
“你都没试过,你怎么知道自己一定喜欢男生?万,万一你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同性恋呢?”徐衍昕又说:“不,我不是想说这个。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江屿,如果你爱上的是一个女孩,那该有多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讨厌张安,我是不是真的变得很坏很坏……”
江屿注视他,看他棕色的瞳孔,也在看瞳孔里的他自己。
原来他也会露出这么可怜又矫情的表情。
如果徐衍昕再多说一句,他又会忍不住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然而徐衍昕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他握住江屿的手臂,“如,如果我也喜欢男生,你会不会看上我?我知道,皮肤太白,身材太差,不是你喜欢的健美先生。可是张安也是这样,你也可以和他……我就不行吗?”
江屿压低了声音,“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你今年二十六了,你不是十六,你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但我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这么想。”
“如果你喜欢的人是我,就好了,”徐衍昕问他,“我二十六岁了,我不小了,就不能这么想了吗?”
“你知道同性恋之间会做什么吗?不是一起学数学,一起去游乐园,一起玩……”
“我,我当然知道,”徐衍昕吞了下口水,“你会亲我。”
“或者说,我先亲你,对吗?”
江屿凝视着他,说:“你真的学坏了,徐衍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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