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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聪浓思通看书 > 剑难停 > 第六十四章:一棵梨树压海棠
 
宋清阿的离去就像一颗石头从高空坠落溅起涟漪阵阵然后彻底沉入湖底,那块石头在沉入湖底的过程就像女子修长手指上晶莹的指甲划过他的胸口,不会痛,但有些痒,然后在心头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红色划痕,就像他的心湖中游曳着一根细长的红绳,犹如水蛇一般。

  刺激着他的神经还有他的心弦。

  就像拨动了一根琴弦,初觉可以,第二根弦动人,紧接着第三根,第四根.....

  拨动完了所有的琴弦,就好似弹完了一首曲子,想要在重新听听,方觉如大梦初醒。

  整个草头村好似就这样平静了下来,除了一如既往有外乡人出出进进。

  让戴雨农看在眼里却没放在心上的事是这些天刘大庆那厮最近都是早出晚归,见不到人影。

  刘大庆可是把持着所谓的草头村‘城门口’,这可是财源滚滚的行当,要知道刘大庆恨不得吃饭睡觉都守在村口,这样不仅填饱肚子又能填饱口袋。

  刘大庆爱钱,因为很缺钱。

  

  他也很想走出去的,从草头村走出去,从钓台天下走出去。

  当年得知田舒厚会前往西天破境的时候,他并暗暗发誓也要出去走一趟也要在外面跻身一个地仙。

  如今得知戴雨农也会出去闯荡的时候,更是眼红。

  可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出去逛荡如何不花钱?他不怎么爱读书,但詹拮城屋里藏着的几本异志小说他格外中意的,翻了又翻看了又看,深知什么是钱是个好仆人,可买的活人倒地!

  然后在分一笔神仙钱给老头子,毕竟也不知道出去以后还能不能回来,天高路远,鬼晓得到时候会不会有人愿意替他传口信。

  可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田舒厚要拉着他练拳他也没办法,骂他就跟骂石头似的,打也打不赢。

  所以两人互相问拳的时候,田舒厚有意收敛力道,可刘大庆却是铆足了劲出拳。

  可最后的结果却还是田舒厚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讥讽刘大庆出拳跟个娘们大屁股一样软绵绵。

  今天刘大庆难得没有一边挨打一边拐着各种弯变着各种法对田舒厚阴阳怪气,可没想到田舒厚的拳头却是比较以往力道更重了些,这会刘大庆的脸都被打肿了,都说打人不打脸,这会让他回去怎么见人?还怎么理直气壮地站在村口收钱?左邻右舍瞧见了就瞧见了,全村有点年纪的都知道他刘大庆就是被田舒厚揍大的,可这模样落到那些外乡人眼里还不得认为他刘大庆就是个纸老虎?

  可这话刘大庆憋在心里没有说,今儿没说都挨了这么重的拳,要是再说那还不得下不来床?

  打脸了就打脸了吧,总比下来床要好些,毕竟他家大业大得,可惜了身边也没个游延济这样仆从帮他操持操持。

  但刘大庆就是一个嘴把不住门的主儿,这会见田舒厚收了拳势还是忍不住问道:“狗日的昨晚上田翼他娘没把你伺候舒服是怎么着?今天这么用力的伺候我?”

  紧接着刘大庆就被田舒厚从堂庭山上直接给扔进了富水河,倒扎葱似的扎进了河底,之露出了一双脚踝。

  田舒厚回了草头村就去了老村长的门口坐着,这段日子来的颇为频繁。

  老村长虽然起初还很欣慰,可是次数多了他也觉得烦。

  记得田舒厚的哪个老娘,年轻的时候也是姿色不俗可偏偏不知怎的就看上了田舒厚的老爹,还记得那年田舒厚老爹和他老娘大喜的日子那天,大半个村的未成家的男丁都没去参加宴席,几个年少气盛年轻后生还嚷嚷着要拿起榔头棍子要去掀桌子,但到底还是一个村子里的人,虽然分成了上中下三个村,但草头村自始至终都是一家人,份子钱一分都没少,那些因为嫉妒而藏在心里的祝福也被老天爷全听了去。

  倒是第二天发生了一件让老村长都苦笑不得事,整个村的牛粪上都插了朵鲜花。

  听到这个故事田舒厚黑着个脸。

  老村长也叹息了一声,过去太久了曾经的那些孩子如今也是尘归尘土归土。

  老村长莫名有了一丝惆怅道:“有时候死或许还真的是一件能让人解脱的事。”

  田舒厚扭过头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悦道:“人家芈老先生也是一大把年纪了,老黄历也是一大摞一大摞就没见像你这样整天一副垂垂老矣,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

  老村长冷哼了一声:“你以为他就不想死一了百了?他只是看着那些后生不放心而已,情愿自己苟延残喘最好走的哪天能替他们一命换一命。”

  “那你就对你的后辈放心了?”

  老村长沉默了,旱烟搁在嘴里没一会就自己熄了。

  沉默许久老村长才叹息了一声,有些百感交集道:“你娘当年从黄花大闺女,丢了黄花只是大闺女的时候,和你现在很像,你或许没记得没放心里,你娘年轻那会就田翼娘亲一个样,温婉贤惠,可是随着你们这些孩子年龄大了,人也变得唠叨起来,整天不是埋怨谁家的狗叫的欢扰人睡觉,就是说谁家的猫发情的声音格外可怖会吓到人。其实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们这群孩子?”

  田舒厚看了老村长一眼, 不知道过去多少年了再一次从老头子那双浑浊的小眼睛里看到了属于他们这一代人的慈爱和谐的目光。

  田舒厚垂下头,一向在老村长面前摆出一副硬汉的田舒厚这会却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平心静气,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松懈了下来,亦如孩童时靠在长辈的怀抱里,从来都不要防备什么。

  老村长很难得的探出身子用烟斗敲了敲田舒厚的脑袋笑骂道:“可惜了你娘那么好看的一女子生出了你这么个平平无奇的儿子,在看看田翼的娘亲那也不差啊,可田翼也好看不到哪去,狗日的都说穷不过三代,但愿长得丑也是如此!”

  田舒厚反驳道:“那也得怪我爹,按你这说法我也是受害者。”

  老村长呵呵笑着:“当儿子的都会怪老子的,当长辈却怎么都不会怪晚辈,只要行得正站得直,无愧列祖列宗就说不上什么无颜下黄泉。”

  田舒厚沉默了。

  燕青走了,陆抗走了,他本应该也要走的。

  只是嘴上一直都在这么说,却怎么都没迈出过草头村的地界,最多就是往后山上走走。

  他担心自己离着草头村越走越远,直接就去了穹庐。

  他还有些舍不得和不放心。

  在照顾老头子这件事上,老大不怎么细心,老三太粗心。

  好不容易等着戴雨农这么一个好孩子,可惜了终究也是要走出去的。

  今天田舒厚的拳头揍得刘大庆肿了眼眶肿了脸,是因为田舒厚昨晚上就做了一个决定。

  既然刘大庆想出去走走,那就由着他去算了,十二境仙人什么的他可以再等等,反正如今是个中五境元婴。

  他希望刘大庆能明白,在外面不比在自己家里,在草头村管不住嘴,横就横,顶多挨顿打。

  可是在外面,被人打脸的时候不会少,甚至真有可能丢了性命。

  可偏偏刘大庆完全没理解田舒厚的意思,就如同一个孩子刚被长者拿鸡毛掸子抽了一顿,转身就忘了疼。

  田舒厚觉得自己和老大还有老头子太宠他了。

  草头村算不得人杰地灵,但没有一个傻子。

  田翼顶多就是头脑简单,戴玉岱更不傻不然也入不得芈老头的眼或许只是更单纯更纯善,戴雨农更是有自己的城府和沟壑。

  刘大庆也是,他只是懒,其实精着。

  田舒厚则是有些呆而已,一件事一句话需要琢磨很久。

  他静静坐着,许久后才明白老村长的意思。

  草头村不会因为少了谁就少了热闹,少了人烟。

  他这把老骨头更不会因为身边少了个人就轰然散架,一口气憋在喉咙出不来,咽不下,一命呜呼。

  他活了这么久,送走了许多和他同时代的人,也送走草头村各家各户所有的老祖宗,那个招摇山与堂庭山之间的山君庙还没建起来的时候他就在,破败了他也在,山君成了城隍他还在。

  老村长叹息道:“你小子没遗传你娘的样貌倒是遗传了你娘爱操心的臭毛病,总是担心这担心那,担心你几个弟兄出门狩猎缺了胳膊少了腿丢了命,担心戴雨农受人摆布,肩抗大任却如同如芒在背,一不小心就丢了性命。说来说去,你担心的不都是些老夫能解决的事情?有本事你就跻身一个铁打的抱神境,在冲冲仙人境,糟老头子也不指望你能跻身十四境,但你得把飞升境踩在脚下吧?能操心些老头子我解决不了的事情不?即便刘大庆真死在了外面你这个做师兄的顺道收尸的时候也能把仇报了吧?”老村长语重心长,是真担心这个呆子品不出其中的意味。

  老村长的教导在嘴上。

  詹拮城的教诲在书中。

  宋清阿走的当天戴雨农心神不守,恰好碰到应钺,又恰好去了趟詹拮城的家里,又恰好戴雨农看到了那段话。

  这些天戴雨农练拳很少,读书更多,如果不是仗着已经修行,还真扛不住他的废寝忘食,挑灯夜读。

  有趣的是夹着那句‘所以词穷,因为来日方长’这句话的书,不是什么文学经典或者是什么道门典籍。

  更像是詹拮城的杂记,记得都是些琐碎杂事。

  戴雨农看的第一页,不是这本杂记的第一页而是夹住那张纸条的那一页。

  也是从这一页,戴雨农才晓得原来詹拮城还有位师姐,而他的师姐是代师收徒。

  也是从这一页里他才晓得原来詹拮城曾经是一位道士,出身在一个叫铁冠道的寂寂无名小道观。

  他的师姐名叫海棠,一棵梨树压海棠的海棠。

  那时候的詹拮城还很年轻,他的师姐却已经是个老妪,领着他走了一千多里路从铁冠道走到了一个名叫上江村的村子里,然后那个才学震古烁今的词家一大宗就再也没有走出过上江村,埋在了一颗梨树下。

  那个老妪背对着他盘坐在床榻上,詹拮城替她用红木梳子梳着头发。

  “您有什么要说的吗?”

  詹拮城这样问她。

  老妪摇了摇头,詹拮城看不见她的神情但却听得出她很淡然。

  “所以词穷,因为来日方长。”原来最起先这句话詹拮城也是听别人说于他听的。

  那时候的詹拮城还是道门弟子,身上穿的也是道袍不是如今的儒衫,他有些不解,更没有避讳直截了当问道:“阴阳相隔还能再见?”如果这老妪是佛门菩萨在当时说这么一句话他自然不会有这么个问题,不论大乘佛法还是小乘佛法,终究修个来世福,只是一个讲究渡众生,一个渡己而已。

  ‘她像一个乌龟,艰难而迟缓的转过身面对着我笑了笑。’詹拮城在文字是这样形容她的。

  “先生是个善良的人,念旧的很,他知道我走后,会很想很想我,然后我会出现在他的梦里,与他相见,和以往一样向他请教学问,借着请教学问的由头和他唠会家常,顺便背地里偷偷骂些沽名钓誉的老文豪。”

  “先生一定还会经常翻看我写的词,我要说的其实早早就写在了词里,先生看的懂的。”

  “先生到时候也会回上江村来看我的,靠在梨树上自言自语与我说很多话,可惜了我听不见。”这是老妪给詹拮城的回答。原来这也是一种来日方长。

  

 “你不是会道法吗?能不能把我变成一点点大小?最好就是把我变成一朵海棠花,就葬在村里的那颗梨树下。这不就应了那句‘一棵梨树压海棠’吗?”她掩嘴笑着满脸褶皱延伸到了她的脖子。

  她又补了一句:“先生其实这会显得比我年轻多了,我应该才是那颗梨树才对。”她又有些哀伤:“年轻那会没敢告诉先生我喜欢他,现在老了更不敢说了。你自己回去后可不许告诉他,我说过这些话。”她嗔怒了瞪了詹拮城一眼,不是少女很似少女。

  “对不起。”她侧过头往向了武安城的方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师姐有些忧伤,眼眸微微低垂。

  那一刻我以为她走了,可是她忽然又抬起了手,给我脑袋赏了一个板栗,然后就真的走了。

  詹拮城在下文写道:她总是这样,一大把年纪和其它老妪一样话很多,但更多的是荤话,老不正经,简直就一个流氓。一个会写词作诗的流氓。后来我看过她的词,却一点都不像她,原来以诗词抒情真的是假的,所以我也不怎么作诗写词,写出来的都是假的。

  因为她总是这样,所以这一路上我很想就一走了之重回铁冠道算了,我心中腹诽,能教出这样一个弟子的先生能是什么先生?可是师尊的嘱咐依旧由言在耳,我不敢忤逆。

  那时候的我涉世未深。我觉得读书人不应该是这样,我也见过许多读书人就没见过她这样的读书人,还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妪。

  后来我才明白,真正的读书人就应该像师姐这样,真实一点,洒脱一点。

  喜欢一个人就去喜欢,想见一个人就去跋山涉水,想看到真相就去拨开云雾,被人欺负了要么咽下,要么记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都说力士腰杆子硬,可吾辈读书人的笔杆子也没那么好撇断,你觉得呢?

  这是这一页最后一句话,戴雨农抬起头,好似看到了詹拮城在自问,耳畔好似就想起了詹拮城的声音。又觉得是在问他。

  戴雨农看的很仔细,一目一行,所以并没有放过最底下那一行被涂黑的一块。

  这本杂记除了着笔的詹拮城,戴雨农其实是第二个看书的人,第一个是宋清阿。

  戴雨农用膝盖想都知道这一行应该是宋清阿写的,只是不知道写了什么又给涂掉了。

  他不知道,宋清阿当时如他一般看的很认真,情不自禁写下了这句‘他知道个屁。’回过神后又给涂了去。

  下一页只写了一半,看到末尾他才知道这两页詹拮城是什么时候写的,是在他父母离世的那天。原来詹先生很早就来了。或许还在这间屋子里和那位老说书生先生一同讨教过学问。

  因为在结尾詹拮城是这样写的:月有阴晴圆缺,人有聚散离别,戴雨农你要坚强起来,你要相信你的父母如同我的师姐一样,他们去了天上去给我们摘了星星,所以才会有‘陨落’这一词。

  很抱歉我来晚了,让离别走在了分别的前头。

  后面还有更多的分别,希望你记住,如果舍不得的人与你隔着千山万水,不要不舍,不要难过,怀着一颗还能在相逢的信念,越过一重重山,趟过一条条河在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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