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去河边打水或洗衣的时候,柳家人都会带回几块石头。
河边的卵石很多,却不都适合垒碾台,他们得尽量选择大一些的,棱棱角角不那么光溜才方便垒砌。
柳家粟田过去的山坡上倒有大黑石头,可惜又都太大,挖不出,也弄不下来。
这么三块五块地挑捡了好些日子,他们才将材料预备齐全。
娄家兄弟等人前来帮忙,在蒯翁和娄翁的指导下,和些稀泥,将大大小小的石块垒作圆形的土石堆。
几人用了半日,又三番五次地调整,方把一个台基堆砌平整。
又过去数日,待碾台下的土石堆干燥得差不多,变得又硬又结实,他们才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将碾盘“归位”。
柳奕没想到,不过是砌个碾台而已,竟还整成了一个小工程。
安置石碾的那一天,她家又变成里人围观的对象了。
另有一件叫柳奕郁闷的事情:黄家一位嫂子借用她家的茅房之后,出来对芳娘道,“噫——恁家粪圊怎还开在山壁间。”
不多时,一传十、十传数十……围观热闹的里人们又转移了注意力,络绎前往柳家的“东厕”参观。
很快,柳奕便听见了传闻,说她家粪圊上都盖了房子。
柳奕郁闷地到厕所里外又仔细检查了一圈,除开挖了个坑洞进山壁,厕所“门口”有一道半人高的稀疏栅栏门,粪坑上头搭着树枝编成的木栅子,下头放了一只大粪桶……
别家不也差不多吗,还有甚值得说道的?
最叫柳奕不自在的是,石碾被搬上碾台安放妥当之后,人群里竟还有谁起哄要求她家“现场演示”的!
火大的柳奕很想说,“演示你全家个圈圈叉叉!”
随着石碾的“落成”,柳家人渐渐感觉到了乡里人家异样的“热情”。
比如谢家的细姐就特地前来向柳奕求证,她家东圊是不是修得像房子。
“恁去看过一时,有甚出奇?”柳奕没好气地等那丫头参观。
谢细姊面露遗憾,仿佛和她想的不太相合,却同时也表达出她家只得粪桶,连个正经茅坑都没有。
——不仅如此,里间其他人家,也没有这样的厕所。
细姊的言下之意用一句话概括:柳家弄这一套,与旁的人家“就是不一样”。
“俺还听闻得……”细姊欲言又止地看看柳奕。
“听闻甚?”
小丫头总是喜欢这么话只说一半,想说偏偏不说,等人上赶着追问的毛病,着实可厌。
细姊遂又与她“分享”了里间传闻:说她家竟然自买了石碾,一不是多有钱的“大户人家”,二又不是曲家那等的人丁兴旺,买副石碾倒有半年都得闲置,真个是闲粮有多耶?
柳奕哭笑不得,都懒得跟她生气了。
后一时想来,不知那话当真是“里间传闻”,还是“细姊她老娘说”呢?
但柳奕无法对一个古代村妞详细解释,修建厕所是为了卫生洁净的生活环境,为了身体健康、心情愉悦;买回石碾,只是为了方便自家干活……
舒适生活,开心劳动,这是生活原本应当的样子。
她家从头到尾,完全就没预料到这些小事还能对自己造成别的影响。
“活得像个人样”,难道不是最基本、最基础的追求吗?
一家人几曾能想见,穿来大半年,最后却因为一副石碾和一个“与众不同”的茅厕,占据了白芸里的“八卦头条”。
柳奕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因一个厕所,生出类似“悲愤”的情绪来。
白芸里,就是这么一个封闭又神奇的的小山村。
她家三口儿“现代的灵魂”,终究还是出格了。
冬至之后第三个戌日为腊祭之日。
在此之前,柳家不仅自己推碾子碾谷、碾菽、碾麦子……还要接待其他里邻。
一开始,柳全也曾招呼来帮忙的众人,若有需要,可以到他们家来借用石碾。
蒯家和椿家都客气地点头,却一次也没当真上过门。
就只娄家来碾过一回麦,两位娄婶十分开心,还带了家里制作的蒸饵饼给柳奕吃。
后几日,却有不少其他人家也来开口借用——柳全不好说什么,只说看没有别人使用时,才可轮到他们。
柳家的当家人这一松口,可坏了事了。
再到后来,里间不论跟他家相熟还是不熟悉的人家都来借用。
柳家的院子里,每天从早到晚,恁石碾碾粮食的声音都叽呀吱扭地响个不停——恐怕他家几辈人以来,从没有如此热闹过。
这些里人,不仅自行安排下各自使用的时间,互相商量好了谁家在先谁家在后,并无错乱。
最后,甚至省却了跟柳家打招呼的程式。
等到她家都起床来,开得院门不久,便有抱着畚箕背着孩子的妇人,或是拖家带口的三五号人一齐上得门来。
跟柳家人笑着略道一声相扰,别人便自顾自地说说笑笑,推起石碾碾粮食去了。
这些人,用着她家的碾,上着她家的厕所,时不常地再讨碗水喝,见天还来关心关心她们吃啥。
到了饭点问一声“吃过也未”,是里人习惯性的普通问候而已,不见得有多少其他意思。
心里不爽的柳奕也觉得老大地不自在起来。
他们还让不让她清净过日子了?
她家到底还有没有一点隐私可言?
作为一个习惯性跟任何人都保持一定距离的现代人,柳奕对这样的处境完全没法接受。
就像爷娘所言,乡野之中的农家生活,原本就没有办法过份地计较——很多人觉得,用用石碾又不少你一块肉,里邻之间,互相帮衬,理当如此。
慷慨得就像当初他们走几十里地去碓房舂粮食不要钱一样。
还是一开始就没有起个好头的缘故!
柳奕不算是小气的人,但得分对象——像互助组内的其他几户人家,哪怕上她家来吃了用了,她都觉着没什么。
但其他人家又凭什么呢?不收点成本,简直对不起自己。
而且,这么些人来来去去进进出出,哪怕她家想晒点咸菜,都会有人热情关怀一番,更不用说晾晒腊肉什么的了。
好好一个腊祭的节日,柳家人就在这熙来攘往乱哄哄碾粮食的吱扭声中,郁闷无比地度过。
节日一过,加工粮食的人也不多了,她家的石碾才算消停下来。
柳奕的郁闷劲却持续了许久。
这段日子,不仅压根就没敢拿肉出来,她的生活水平也严重受到了影响。
眼看着再有十数天,腊月就快到尽头,要过年了。
——照此下去,她家往后恐也不得清净。
柳奕坐在门槛上,盯着恁石碾踟躇了半天,终于还是下定决心。
常言道,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也要一不做二不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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