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块岩石上，赤天羽悠然自得地坐在那，看来自己已解开了穴道。
看我拿剑冲上来，他淡然笑道，“来杀我了？来吧，冷小唐，痛快一些，对着我的心口，我不会躲开的。”
我咬着牙，身子抖得像一片狂风中的树叶。
“杀了你？太便宜了！赤天羽，你不是对很多事都想不通么？今天，我都告诉你！”我将子宴推向前面，“这个孩子，是你的儿子！是你，和莫红伞的骨肉！”
皇甫皓月已追了上来，一把捂住我的嘴，急声道，“裳儿，你冷静点，不要说了！”
我猛地推开他，多年来的愤懑、屈辱、苦痛似乎一时间全部爆发，不可收拾。我满脑子都是小安毫无生气的脸——仇恨让我发疯。
“你说什么？”赤天羽的笑容赫然消失，迷惑地皱起了眉头。
“九年前，在林中木屋，莫红伞跟踪了我们，就在我们天地为证成亲当晚，我在林中被她抓住，她穿上我的衣服，戴上面具，和你成亲。”
赤天羽的神色顿时变得极其古怪，混杂着迷乱和痛苦，这让我很是快意。
“你骗我。”他木然地说道。“你骗我，你骗我！”
我探手解开同样麻木的子宴颈上的衣领，取出他一直佩戴在身上的半个玉扳指丢给赤天羽，他抬手接住。
“这是小时候你送给莫红伞的玉扳指，不会不认得吧？这上面，是半个‘天’字，其实当时她生下的还有一个女儿，只是后来遗失了。这一切都是事实，时至今日，我骗你何用？！”
赤天羽打量着那玉扳指，目光阴森地问道，“莫红伞，如今身在何处？！”那神情，分明是要杀人。
“当年她心知你必不容她，逃出小桃源隐居在遗世雪山，后来你将皓月和我推下落日河，阴错阳差将我送到那里，她想戴罪立功传信给你，结果自己动了胎气要生产，是我们给她接的生。”
“这么说，在断崖上被我射死的，你的替身，就是莫红伞了？”赤天羽古怪地笑着，难分悲喜。
“不错，是她替我赴死！她临终托孤，这对儿女不能交给你。我和皓月将他收养，多年来视如己出，含辛茹苦抚养至今......我抚养了你的孩子，你却害死了我的女儿！我没有任何对不起你，你为何要这么对我？你怎么对我，我都可以忍受，可恩怨不及子孙，你害死我的女儿，我容不得你！”我本想举剑过去，却头晕眼花，栽倒在地，皇甫皓月无言地扶住我。
“因为这个你变心的对么？”赤天羽猝然问道，“因为我有了别的女人，你就变心嫁给别人！”
“若我这么想，便不会要你带我入海去赤水岛！”我恨声道，“鹿青崖找到我们，我们还走得了么？......你还不明白，他用你的性命要挟我留下，当时若你我同时踏出那道门，必然万箭齐发......我不怕死，可我想让你活！可惜我一念之差，让你从此成魔，你活下来，却害了这么多人，这么多年来，我也没能好过！！”
赤天羽木然地立着，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声音苍凉而凄厉。
“冷小唐，你是不是觉得很委屈，你觉得自己很伟大？你很对得起我？！是不是，是不是？！可我告诉你，你错了！”赤天羽热泪滚滚，却扭曲着脸冷笑着。
“你错了，你如此只会让我更恨你！你从来按着自己的想法行事，逞强自大，独断专行，你何曾问过我的心意？你凭什么决定我的命运，我的得失，我的悲欢离合？！”
“赤天羽！你狼心狗肺！”皇甫皓月愤极喝道。
“你闭嘴！我和她说话，跟你没关系！”赤天羽瞪着皇甫皓月喊完，又看向我道，“我明白了，我从前是误会你了，可我告诉你，这些年，我过的一点都不快乐，生不如死！当初，我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将这些痛苦强加于我？伤母、弑父，我已罪大恶极，你又让我成了杀妻害子的禽兽！我成了这世上，最大的恶人！这就是你要的？”赤天羽仰天长叹，“我忽然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此时才觉得醒了，头脑很清醒，清醒得很......冷小唐，你知道么？如果让我选，我宁愿当年死在鹿青崖的手里，和你在一起......或者，此时我们都变成这天上的一对小鸟，这江河里的一对游鱼，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好过在这世上，痛苦地活着！！”
他说完这话，看了看子宴，子宴此时呆滞地立着，不看任何人。
“你说过，再见面，你我之间，只能活一个人......其实，死对我来说，是恩赐！我真希望时光可以倒流，我没有在铁马山庄后的树林遇见你，我还在江湖上寻寻觅觅，寻找那个秋千架上的快乐女孩，她的名字，叫冷小唐......逃出江湖，寻找自由......小唐，这不是你我共同的梦想么？......你有尘缘未了，我，却要先走了。”
说完，赤天羽走下岩石，从一旁的树丛里取出一只血红的大纸鸢，慢慢地绑缚在自己身上。
我读得懂他的眼神，他不是要逃走，是要赴死。
天羽，要走了。谁也拦不住他了，我也不能。他已不再留恋我了。
此时的赤天羽，面容沉静，目光清澈，他恢复了当年那个灿烂洒脱的少年。有人拉开弓弦，皇甫皓月沉声命令道，“不准放箭，让他走！”
金风一阵，翩然若举，赤天羽此时真的如振翅欲飞的大鸟，他要离去了。
回过头来，赤天羽对我留恋地笑了笑，眼中还闪着泪花。
“丫头，保重，后会无期了。”
我闭上了眼睛，任凭热泪冲刷面容，一声轻啸，等我睁开眼，赤天羽驾着纸鸢，飞下崖头，如红云一朵，向一片澄明的天地而去。
“主人！”
一声凄厉的哭喊从身后发出，司空萧萧踉踉跄跄跑上瀑布峰，跌倒崖前，对着远去的赤天羽大声哭喊。
众人惊讶如此一个小女孩是怎样混入皇甫世家的，但此时她跪在那里对天哭喊的让子，让任何人没有勇气去伤害她。
纸鸢越来越远，在碧蓝的天空里，苍茫的山水间逍遥游荡。碧空如洗，赤鸢耀目，猝然火光一阵，因为遥远，看着如同星辉一闪，随即消散，落入江湖......赤天羽，真的自此羽化，永世自由了。
我仿佛看见熊熊火光中的赤天羽张开双臂，扑向无边的苍茫，他不是坠落，是将灵魂放生天涯，化鸟化鱼，任由自在。
“爹。”子宴只是对着那已散入虚无的烟火，轻轻叫了一声，再无言语。
赤天羽一生，一直想自由，却陷身心牢，终究是为情爱折断翅膀的飞鸟，这次，却真的飞走了，一飞，飞出江湖，也飞出红尘。
我只能目送他——
赤鸢行
逍遥何须驾东风，痴痴笑笑过苍穹。我为自在天外客，血泪悲欢误此生。
桃花深处极乐酒，云雾缥缈神鸟峰，凌空楼底困情孽，心锁痴狂在九重。
秋千架，江湖行，陌上桃花几度红？落花流水身边过，春山秋水心头横。
罗衣叶叶人来去，痴情无情不由衷。本欲白首不相弃，奈何劳燕各西东。
良宵美景终虚设，假凤虚凰夸颜色，黄金美玉迷人眼，几人悲啼几人乐。
不是客栈难停留，上元灯火独登楼。明月团圆人心碎，月光如雪照白头。
登天恨无登云梯，入海恨无破浪舟。挥剑恨难绝情网，策马恨难忘怨仇。
鸳鸯梦，难白头，生死约，付东流。奈何心有千千结，身不成灰情不休。
我自天涯翩然去，人间自此不相聚。我化漫天红云霞，苍穹碧海永为家。
我绝爱恨不相扰，唯愿卿卿一世好。我投白鸟伴左右，遣卿寂寞黄昏后。
我投红花开又落，愿卿经行可识得，巧插云鬓对铜镜，镜中看卿倾城色。
我投启明在夜空，夜空如水叶云轻。斜照西窗红烛影，伴卿美梦到五更。
我投朝露一晨曦，薄雾袅袅云脚低。点点滴落如叹息，卿卿可解故人语？
我投桥上石一层，朝夕待卿脚步轻。年年相望皆不语，愿卿步步稳如许。
我若此去入虚无，无心无念百愿除，天上人间不相见，碧落黄泉不相念。
缘尽于此不相误，无悔两心曾相属。生别死离皆伤情，独自登程苍茫处。
光阴若可回当初，逍遥无拘在江湖，我在枝头笑盈盈，卿卿树下听秋风。
枝叶秋尽终须落，你我皆是世间客。红颜青丝怎堪老？身畔之人日渐少。
早别离，晚别离，人世难免是别离。生如梦，死如梦，人世一场荒唐梦。
赤鸢如火带人走，后会无期自在游。枭雄也有美人恨，怕见人间有白头。
春蚕丝尽泪成焰，烧尽情丝无人见，情天恨海至死干，苍穹无涯我独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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